镇南城突然换了一种氛围。
这氛围让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人,都感到了一丝陌生。
街面上,那些曾经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视人命如草芥的宗门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变得和颜悦色,乐于助人。
看到挑着担子,不小心滑倒的老农,他们会第一个冲上前,不仅将人扶起,还会热情地帮人把那散落一地的蔬菜一根根地重新捡回篮子里。
看到迷了路,站在街角哭泣的孩童,他们会立刻围上去,不是递上糖果,便是买来肉包,那温柔耐心的模样,比孩童的亲爹还要亲。
就连那人人喊打的宗门执勤弟子,如今都变得彬彬有礼。
他们不再象以前那般,见了商贩便要掀摊子,见了百姓便要索要孝敬。
他们只是每日里带着一脸标准化的和善笑容,在各自负责的坊区之内来回地巡视。
看到有乱扔垃圾的,他们会耐心地上前劝导。
甚至还会亲手将那地上的果皮纸屑捡起来,扔进街角新设的垃圾桶里。
整个镇南城,在短短数日之内,竟真的呈现出了一派“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景象。
“话说昨日,那不动山的熊山主,听闻城西黑水河上的石桥年久失修,多有百姓,失足落水。”
茶馆悦来居之内。
说书先生将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那张本是用来讲述仙师斗法,英雄传奇的嘴里,此刻说的却是一段全新的评书。
“那熊山主二话不说,当即点起门下三百金刚弟子,亲自前往。”
“诸位,你们是没看到那场面!”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
“三百条铁塔般的壮汉,赤着上身,在那河道里是肩挑背扛,挥汗如雨。”
“不到半日的功夫,一座崭新的石桥,便已是拔地而起!”
“当那最后一根桥桩被熊山主亲手砸进河床深处的时候,两岸的百姓是欢声雷动,山呼万岁啊!”
台下茶客满座,他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说书先生将杯中那泡得失了味道的粗茶一饮而尽,然后,他拿起那根竹板,在桌案之上轻轻一敲。
“叮。”
一声轻响。
台下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茶客们将手中的铜板与碎银,朝着那高台之上扔了过去。
而在这沸腾的人潮之中,一个角落里。
几个穿着焚天谷统一制式红袍的弟子,脸色却是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为首的,正是焚天谷谷主张狂座下最是得意的三弟子,火孩儿罗通。
他将手中的茶杯捏得“嘎嘣”作响。
“妈的!”
“又让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给抢了先!”
他身旁一个师弟连忙上前,为他续上了一杯热茶。
“师兄,息怒。”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那群蛮子,就会做这种出力的笨活,我们跟他们比不了。
“但是————”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与他那年轻外表完全不符的阴狠。
“————比做好事,我们或许不行。”
“可若是比谁更会救人于水火————”
他看着罗通,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他们拍马也赶不上我们。
罗通闻言一愣,旋即便明白了。
深夜,子时。
镇南城,官仓,丙字号库房。
这里存放的都是些快要发霉变质的陈年旧谷,平日里除了几个负责看守的年迈老卒,根本就无人问津。
然而,今夜。
一团只有拳头大小的赤红色火鸦,从那夜空之中一闪而逝。
然后,精准地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干燥谷物之上。
“轰!”
火势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将那月光都彻底地屏蔽了。
“走水了!!”
“快来人啊!官仓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了镇南城宁静的夜。
然而不等那衙门救火队出动,一支由张烈亲自带领的火鸦小队,如同天神下凡般从天而降。
他们装备精良,配合默契。
一个个都穿着由火犀皮缝制的特制防火法衣。
一半的人熟练地催动着控火术,在火场的外围构建起了一道由灵力所化的隔离火墙,精准地将那即将蔓延开来的火势,控制在了丙字号库房的范围之内。
而另一半的人,则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场之中。
“咳————咳咳————”
“救————救命啊————”
几个被呛得七荤八素,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守仓老卒,从那库房深处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他们看着眼前这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焚天谷弟子,那一张张被熏得如同锅底般的老脸上,露出了劫后馀生的狂喜。
他们刚想开口道谢。
为首的张烈却已是一个箭步,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几位老哥,受惊了。”
“但是————”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为了我焚天谷的功德。”
“还请几位,”他伸出手指了指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场。“————再回去躺一会儿。”
那几个老卒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他们用看魔鬼一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挂着和煦笑容的男人。
还————还回去?
第二天,天刚亮。
巡天监,功德记录处。
老王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他看着手中那份由焚天谷连夜呈上来的,关于昨夜那场官仓大火的“英勇事迹”报告,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一阵阵地抽痛。
报告之上,辞藻华丽,文采飞扬。
焚天谷的弟子们是一群心系民生,不畏生死的无名英雄,更是附上了一块由留影石所记录下来的现场影象。
影象之中。
张烈浑身浴血,背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守仓老卒,从那冲天的火光之中,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
那背景,那构图,那光影。
充满了史诗般的悲壮与豪情。
老王揉了揉自己的老眼,他将那块留影石翻来复去地看了不下数十遍,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最终,他还是提起了手中的朱笔,在那份报告之上画下了一个代表着“审核通过”的红色圆圈。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吐出了气。
他知道,今天悦来居的说书先生,又有新的段子了。
而就在他准备将这份报告,归入文档的时候。
几个脑袋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守仓老卒,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功德记录处。
他们是来销假的。
老王看着他们那如同黑炭般的脸,又看了看他们那虽然狼狈,却并无大碍的身体,心中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几位老哥。”
他起身为他们倒上了几杯热茶。
“昨夜真是危险,还好有焚天谷的仙师们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那几个老卒在听到“焚天谷”这三个字的时候,非但没有半分的感激。
反而一个个都脸色一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王————王大人————”
其中一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您————您是不知道啊————”
“我们————我们几个,本来都已经跑出来了————”
“结果————结果,那个张烈执事,他————他硬说我们中毒太深,神志不清——
”
“非————非要把我们又给拖回了火场————”
“说是————要摆几个英勇不屈的姿势————”
“拍————拍个,什么————证据————”
“我————我们差点,就真的死在里面了啊!”
老王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卒。
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刚刚才被他审核通过的“英雄事迹”报告,以及那块充满了悲壮与豪情的留影石。
他沉默了。
许久,许久。
他才抬起头,看向了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