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皇帝的圣旨传遍了内宫。此圣旨是关于张瑞嫔流产案的最终论断,经司礼监、锦衣卫调查,孙贵人被人构陷,良妃宫中绿枝、周顺为主谋凌迟处死,淑妃宫中小林子内官监小槐子为从犯,杖四十,发浣衣局为奴。良妃失德,管宫不力贬良嫔,迁永寿宫西配殿思过。淑妃管宫不力,罚俸三月。内官监掌印蒋宁管监不力,罚俸半年。
同时,还有一道皇帝的口谕,宫中传说是邓修翼求来的。该口谕中,皇帝要求邓修翼一一排梳内宫,整肃宫纪,所有内宫的宫人都被一个个带到东安门外的厂子问话,这个厂子现在已经被大家简略叫成了东厂。
这次整肃宫纪,连皇后宫中都未幸免。所有从东厂出来的内监、宫女无一不禁若寒蝉,有的甚至掩面痛哭,而有的再也没有出来过。
至此自太祖定下的宫中女官制度便算瓦解。
宫正司被直接取消。
尚宫局、尚仪局之职直接归入司礼监礼仪房管理之中。
尚食局、尚功局本已势弱,现直接归入尚膳监、针工局管理。
又过几年,随着这两局的宫女一一老去,未有新人补入,两局建制直接消亡。
尚寝局归入司设监管理,因为尚寝局还管着皇帝寝居事宜,故支撑过了绍绪一朝。
六局一司,最后只剩尚服局还存。
这道圣旨也从内宫流传去了外朝,其中最主要的推手便是邓修翼。良妃贬嫔事,本便要告知太子詹事府,邓修翼特地让安达前去。去前邓修翼暗示安达可以稍微跋扈一点。邓修翼的目的便是传递消息给东宫之人,让东宫之人动用外朝力量弹劾自己。这样可以消解皇帝对自己的怀疑。
于是安达便跋扈地将良妃失德,寝殿搜出白色鹅卵石之事,绿枝和周顺谋害皇嗣的大恶,以夸张的语气告知了杨卓。同时又宣扬了一番司礼监现在势大,邓修翼如何受到皇帝宠信,他想敲打杨卓,让这些朝臣对邓修翼多加尊重,进而对自己这个掌印得力干将也多尊崇。
杨卓听罢又气又惊。
前几日他们便已感觉内廷有风波,没想到风波竟然是谋害皇嗣,而且直接作案人居然是太子生母良妃宫人。
待安达一走,杨卓立刻请来次辅袁罡、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等一批河东世家中枢要臣,大家合计下来兹事体大,恐要动国本。现在他们最怕的就是太子叩阙哭宫,于是立刻让杨卓去找太子。
杨卓到东宫时,太子已经知道了圣旨,正要去乾清宫求见。
“殿下!”杨卓拦住了太子,“不可啊!”
“掌院,母妃绝不可能做如此之事!母妃封号为良,可见品德端正、性情温良、言行合规。她怎可能谋害皇嗣?孤已成年,立为东宫。那瑞嫔腹中男女不知,母妃为何要行如此之事?掌院,这定是邓修翼这个阉贼构陷,陛下被蒙蔽。孤自当前为母妃陈情,辨污明正。”太子激动地对杨卓道。
“殿下孝心感天动地,臣等亦深信良嫔娘娘品性端方。当年陛下以‘良’字封妃,正是赞其‘贤良淑德’,此等恩宠,足见娘娘素日为人。如今突遭此变,殿下急于辨冤,臣等岂会不知?然此刻叩阙,非为‘救母’,反陷娘娘与殿下于危境啊!请殿下忍耐!”杨卓道。
“母妃受辱,迁入西配殿思过。邓修翼弄权,内宫尽在其手。若克扣用度,为子心如刀割,如何忍耐?”太子泪如雨下。
“殿下,如此时前去,非为辨冤,实是逼宫啊!”杨卓急的不行,花白胡子乱颤!
“即便逼宫,孤也当去!不孝之人,如何立身?”
“殿下!”杨卓跪了下来,“殿下试想:今上虽贬良嫔,却未夺其封号、未废其身份,何也?盖因陛下亦知‘母凭子贵’,断不会因宫人过失,迁怒于国本啊!然殿下若此刻闯乾清宫,口称‘陛下被蒙蔽’‘阉贼构陷’,与前朝武帝太子私兵清君侧之举,何异?实触了皇权逆鳞啊!再者,司礼监此番整肃内宫,东厂问话宫人有去无回,分明是借陛下口谕立威。司礼监安达跋扈传旨,未必不受邓修翼授意。看似针对良嫔,实则敲山震虎。震的是谁?是东宫,是我等河东一系啊!殿下若此时冲动,恰中其计:他正盼着陛下疑心东宫结党抗旨,好借机剪除殿下羽翼啊!”杨卓老泪纵横。
太子怔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到底该从内心前去叩阙,还是该听杨卓的忍耐。
杨卓见势,赶紧道:
“臣等并非劝殿下隐忍不言,而是需以退为进。
其一,暂息叩阙之念,先修书致皇后娘娘:娘娘统摄六宫,今女官制度瓦解,她亦受整肃波及,必对司礼监不满。可请娘娘在陛下枕边言‘良嫔素贤,恐遭宫人欺瞒’,借后宫之口,比殿下直谏更易入耳;
其二,命詹事府联合都察院、翰林院,以言官风闻奏事之权,弹劾邓修翼借案弄权、跋扈乱纪。不必提良嫔冤情,只论司礼监越权整肃、东厂滥用刑罚,引外朝舆论施压,逼陛下重新审视内廷处分是否过重;
其三,暗中重审绿枝、周顺旧案。此二人应当移交刑部关押,秋后处刑。然其供词‘为良嫔计’‘独自筹谋’漏洞百出。谋害皇嗣如此重罪,何以不禀主位?可命可靠之人查其家人动向,是否被威胁?是否有司礼监介入?若能寻得逼供栽赃证据,方是替娘娘洗冤的铁证。
殿下须知:国本者,陛下之根本,亦是殿下之根本。此刻保住殿下储君之位,方有救娘娘之力;若因一时激愤失了圣心,纵有千般冤屈,亦再无申诉之机啊!”
太子听完,觉得杨卓说的甚为有理,他深刻反思了自己还是年轻冲动。于是边哭边笑对杨卓:“杨掌院,孤独赖卿辅佐!”说着,便又快步去了书房修书给皇后。
杨卓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总算先把太子稳住了。
只是这事,实在无法为良嫔辩护。若真有疑点,陛下是不可能下旨的。这旨意本是皇帝心意已决的表征。
如今河东系唯一可做的,是先将绿枝和周顺从内廷弄到刑部来,以免内廷自行处决,死无对证。若良嫔真是被冤枉的,那太子可以一举翻盘。若良嫔确有手笔,只能割裂良嫔与太子,保太子弃良嫔。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不能让皇帝知道他们的谋划。故太子詹事府当上折请罪,认下良嫔管宫疏忽之过。
绍绪七年,六月初三日,司礼监。
邓修翼在司礼监收到了内阁转来的奏折,其中几封深得他的关注。
其一便是《詹事府詹事杨卓谨奏为良嫔失察事请罪疏》
臣杨卓谨奏:
伏闻陛下以良嫔管宫疏忽,降位思过,圣断英明,臣等不胜钦服。然念及东宫教养之责,臣等忝居詹事府,辅导有亏,曷胜惶悚,谨具疏请罪,伏惟圣鉴。
陛下以“良”字封妃,初赞其贤;今以“失察”降嫔,实彰宫闱整肃之严。此诚“母仪需正,典制当明”之训,臣等深以为然。良嫔统辖宫人,未能预察奸谋,致瑞嫔之变,上劳圣心,下惊六宫,其过非小。陛下宽仁,未夺封号、未废位分,仍留“思过”之路,足见陛下于国本、于伦常之顾,臣等不胜感佩。
然臣等职司辅导,首在“正君德、明伦序”。今良嫔失察,虽为内廷事务,却关东宫体面。太子仁孝,素仰母仪,臣等未能早谕“治家如治国,需防微杜渐”,致太子于“母子之情”与“君臣之礼”间两难,此臣等第一失也;
又,内廷整肃之诏传至外朝,臣等未能及时疏解太子忧思,致其几欲“叩阙陈情”,虽孝心可悯,却险些误触“干政”之忌,此臣等第二失也。
凡此种种,皆臣等“谋事不周、训诫不力”之过,非太子之责,亦非良嫔“素行有亏”之证。伏望陛下念太子“自幼承教于陛下,明辨是非”,勿以“母过”迁怒于储君。
臣等忝为东宫属官,深知“国本安则天下安”。今良嫔既蒙圣恩,未罹重典,臣等自当劝谕太子,谨遵“子为父隐”之训,勿再陈情;亦当率詹事府上下,痛省己过,助太子“修德于内,问政于外”,以副陛下“教养储君”之望。
至于绿枝、周顺等案,既涉人命重典,臣等愚见,可移交刑部会审,以遵“三法司共议”之祖制,避“内廷独断”之嫌。若其间确有“宫人背主、逼供栽赃”等情,臣等必据实奏闻,不敢有负陛下“清明司法”之托。
臣等才疏德薄,致令东宫蒙此波澜,无任愧疚。伏乞陛下宽宥臣等失察之罪,许臣等戴罪图功,辅弼太子“忠孝两全”。臣等不胜战栗,谨拜疏以闻。
臣杨卓顿首谨奏
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邓修翼读罢,微微点头,杨卓还是没有姑负他的期望。拦住了太子的叩阙,认下良嫔管宫疏忽但是又留了馀地,要求绿枝、周顺转刑部进司法流程,就是缺一步弹劾自己。
不过,杨卓也不当弹劾自己,如此奏折刚刚好。
然后邓修翼又读到了御史董璘的折子。
《掌河南道事监察御史董璘弹劾司礼监掌印邓修翼疏》
臣董璘谨奏:
臣闻“天子垂拱而治,必赖纪纲正;纪纲正,则必斥奸佞、禁宦祸”。今司礼监掌印邓修翼,以刑馀之身窃弄威权,浊乱宫闱、擅干朝政,其罪擢发难数!臣冒死直陈,伏望陛下断以刚明,亟除祸本。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铸铁牌于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又设六局一司以女官治内廷,防宦官坐大。然邓修翼背太祖遗训,借“整肃宫纪”之名行“改弦更张”之实:废尚宫、尚仪等局尽归司礼监,千年女官制度一朝瓦解,“以礼治宫”之制荡然无存,此乃坏祖宗之法、乱内廷之纲!更于东安门外设“厂子”,美其名曰“整肃”,实则私刑逼供、草菅人命。宫人“有去无回”者众,“禁若寒蝉”者遍,诏狱之惨竟施于内廷弱质,是谓以恐怖代律法、以私刑乱王章!
邓修翼为固权柄,不惜构陷太子生母良嫔,陷陛下于“父疑子、君疑储”之危境。绿枝、周顺乃内廷微末,安敢私谋“谋害皇嗣”?分明是其授意东厂“锻炼成狱”。以“白色鹅卵石”为“罪证”,以“管宫疏忽”为“罪名”,借刀杀人欲剪太子羽翼!按《大庆律》,死罪必经三法司会审,然其擅自凌迟绿枝、周顺,绕过刑部、大理寺,擅作威福视天子之诏如儿戏!陛下虽贵为天子亦需循法而治,况一阉竖乎?
其豢养爪牙如安达之流,将司礼监化为“私兵”,更借内廷之势敲打外朝。命安达以“夸张语气”宣扬“司礼监势大”,于詹事府前耀武扬威,以下犯上至此,满朝公卿竟需向一宦官“多加尊崇”,朝廷体面何存?国威何存?凡不顺其心者,或囚东厂或贬外任,致“内外官员莫敢言其非”。今六局已亡、宫正司已废,下一个被其吞噬者,恐是外朝言官、中枢要臣!太祖“广开言路”之训,竟毁于一阉人之手!
昔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皆以“内臣”乱政终致社稷倾颓。邓修翼之流豺狼野心路人皆知。今日构陷良嫔,明日必敢构陷太子;今日弄权内廷,明日必敢弄权天下!陛下春秋鼎盛、储君贤明,岂容此等奸佞“居肘腋之下,操生杀之权”?
臣恳请:一罢邓修翼司礼监掌印之职,下旨拿问付三法司严鞫,查其是否“逼供栽赃、越权滥刑”;二废东厂私刑之制,还内廷于礼法、复六局一司之旧制,以遵太祖遗训;三昭雪良嫔冤情,明谕天下“宫人犯罪,非主位授意”,绝“以宫务之名行党争之实”之风!
臣知“弹劾内宦,必遭反噬”,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敢因私废公?若陛下纵容邓修翼,“宦官专权”之祸必重蹈前朝复辙,国本动摇、人心离散。此非陛下之福,非太子之福,非大庆之福!
臣不胜激愤,涕泣顿首,伏候圣裁!
臣董璘顿首谨奏
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邓修翼读罢,真觉得骂得痛快,不由“呵呵”笑出了声。
朱原吉惊讶地抬头看自己的师傅,因为董璘的折子便是从他的手中递交到了邓修翼手中的。邓修翼看向朱原吉,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邓修翼又收拾出几本都是弹劾他的科道官的折子,抱着这些折子,去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