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四日、十四日、二十四日是神木厂火神庙庙会日,也是花市日。神木厂本是一个机构名,隶属工部,是专司皇家建筑巨型木材的官府。这些木材多采自四川、湖广等地的深山,随河道北运京城附近。借着大运河和通惠河相接,便在神木厂火神庙处,成了一个人来人往处。隆裕初年,有京郊花农在此摆摊,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个大集市,有南边运来的鲜花,也有匠人做的绢花。火神庙香火甚旺,本只是求宅基平安之所。后来竟是什么都能求,有的痴男怨女还在这里求姻缘,细细想来也是啼笑皆非。
今日便是这庙会之日,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李家早早弃车步行,集市上有吆喝声四起,好不热闹。六月里花市上多是鲜切荷花,也有荷花摆的盆栽。六月廿四日传为“荷花生日”,民间多有赏荷习俗。还有从南方运来的茉莉和栀子花,这两种香味浓郁深得女子喜爱。也有专为庭院布置而种植的凌霄,攀墙而放。花市中多为移栽花苗,留着花朵或花苞,买了回家还需好生养上许多日。另有玉簪,平民家买的甚多,只因这花耐阴易栽,根茎还能解毒。更有一些花家摆出盆景,松柏文竹,多为文人气节自喻。
上一世母亲也曾带李云苏来,只是云苏怏怏不乐,匆匆而来,唯一记得的就是裴世衍找来,两人拌了两句嘴,便归了家。从此,云苏再没机会离开吕娘子的视线,那也无从再逛花市。此番前来,云苏竟有一种白云苍狗感,看什么花都觉得娇美。李威看着女儿同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往来,心中开怀,频频拦着妻子的责骂。
“母亲,这个茉莉串的花簪好看不?”李云苏举着白皓的手臂给母亲看着手腕上的茉莉花串,笑的明媚璨烂。“父亲,你快来给母亲买一串。”
李威笑呵呵地支着拐杖走了过去,管家李忠从胸口摸出钱袋,赶忙着前去付钱。
“你呀,就惯她吧。”母亲在姐姐云芮的虚扶下,也跟着过来。
另一边,李云茹也跟着母亲孙氏挑拣着从南方运来的栀子花,指挥着家里的仆妇往马车上搬。
而李云璜和李云玦却在很远处指指点点着一盆文竹。
“克远!”
李威转身,看到裴衡带着妻子柳氏、次子裴世衍走来,连忙拱手。
“允中兄!”
柳氏握着林氏的手轻唤,“阿仪”。
“纨姐姐”,林氏反握住柳氏的手。
“李叔父,婶娘”,裴世衍躬身行礼。
“裴伯父,伯母”,李云茹温婉地福了一个万福。
李云苏直腰回身,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十一岁的裴世衍。没有了胡须,一身天水碧葛布直?,头戴马尾透额罗巾,腰间佩着一枚镂空蕉叶玉佩,真是浊世公子。而裴世衍也一眼望向李云苏来,目光里似在询问,你可好了?可有不舒服处?
“云苏,怎么这么没规矩?”李威蹙眉看着她,李云苏才回过神来,看向裴衡,却发现裴衡正定定地看着母亲,而母亲却和柳氏握手细语。
“李叔父、婶娘大安!”李云苏赶紧行了一个礼,打断了柳氏的叙话。只听柳氏关切问道,“云苏身子可好?你叔父好好罚了你衍哥哥一通。”
“都好了!”李云苏笑吟吟地回答,转目看向裴衡。裴衡转向她温和道,“以后切不可顽皮。世衍年轻不知轻重,云苏最乖,要拦着点。”
“叔父别怪衍哥哥,那日他拦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李云苏连忙帮着开脱。裴衡和柳氏交换了一下眼神,柳氏只掩口微笑。
“世衍,给你云苏妹妹赔罪!”裴衡还是呵斥着。
裴世衍正正经经上前一步,鞠了一躬。李云苏侧开了身子,不受这个礼。
林氏虚扶了裴世衍,“你们去顽吧,莫再闹出事来。”
说着,李威向裴衡示意,引着向茶楼走去。林氏、柳氏和李云茹紧随之后。原地留下了李云苏和裴世衍,裴李两家有一半仆妇,远远散了一个半圈。
李云苏一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只能低头慢慢向前走。而裴世衍则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衍哥哥”,李云苏突然转身,差点撞到了裴世衍身上,只见他满脸通红。
“云苏妹妹,你想买什么,我买给你赔罪。”
“我才不要你买什么呢,我想问你,你腿还疼吗?我听哥哥说,你被罚跪了?”
裴世衍尴尬地捻了一下手指,“不疼。你呢?你脑袋疼吗?有留疤吗?”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了一瓶药膏,“这是宫里流出来的玉颜膏。前两日我便想送到你府上了。”递给了李云苏。
李云苏接过药膏,瓶子上还有裴世衍的体温。想起前一世再见裴世衍时候,他眼里的情愫,突然明白原来他很早前就已经心仪她了,眼框微微泛红。
李云苏拽了一下裴世衍的衣袖,快步走向人流稍稀的地方。裴世衍被她拽得脸上飞红,却心向往之地跟了过去。李云苏目光示意采蘼和挽菱站远一点,确认无人可以偷听她和裴世衍的说话,抬头问裴世衍,“衍哥哥,你信我不?”
“我怎会不信!”裴世衍听着有点莫明其妙。
“衍哥哥,我这一摔,昏睡三日,仿若一场大梦。梦里光怪陆离,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梦到家门有大祸,梦到你会娶公主,梦到我自己身死。”
“云苏!这是不可能的!”裴世衍急急打断她,他怎么可能去尚公主?莫说他心仪李云苏,就算没有李云苏,裴家乃书香世家,怎么可能尚公主而自断前程?
李云苏摆手制止了他,“我知道。大梦如幻,可我仍是心悸。衍哥哥,我不能对长辈言说,怕他们担忧。也不能对哥哥姐姐们说,怕他们惊惧。可我不怕对你说,你可知为何?”
裴世衍心猛地跳了起来,好象要跃出胸膛,“为何?”
“我知道,你会信我!”李云苏直直看着裴世衍的眼睛,那种坚定,都由不得裴世衍去怀疑。
“衍哥哥,我不会迷在梦中的,我没有魇着。你能答应我,如果我们家或者我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你都会来找我,一定要找我。你能答应我吗?”
裴世衍望着李云苏的杏花眼,忽然一句“杏子俏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就上了心头。她的眼眸就这样流转在他的脸上,眼神中的期盼和依赖,呼之欲出。裴世衍真想捧着她的俏脸,捧进自己的怀里,他克制着只伸手摸摸了她的发髻道,“好!万死不辞!”
“我才不要你死呢!”李云苏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蹙起的眉头,煞是娇蛮。
裴世衍嘴角扬起,眼眉温柔,“没要死,只是……”
“不许说死字!”
“好!君子一诺!”
李云苏的眼眉刹那弯弯如新月。
头顶上是一树合欢,密密重重,如烟花雾,粉黛翠嶂,遮着刺目的阳光,仿若一把保护伞。
远处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一个少女掀着帘子望着树下的一对人儿,轻声问身边的随侍:“那边两人是谁?”
随侍看了一眼,躬身回道:“回公主,是英国公家的三姑娘李云苏和裴编修家的次子裴世衍。”
“英国公我知道。这裴编修是什么人?”
“裴编修名叫裴衡,河东裴氏,是隆裕三十六年进士二甲第九名。馆选中庶吉士,入翰林院。三十九年散馆考评优等留馆,授翰林院编修。”
“那他做这个编修都做了十一年了?”
“确实少见!”
“那是为何?”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随侍是个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们裴家是文官士子。那英国公是勋贵,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这个说来确实是个趣事,奴婢就多嘴逗公主一乐。英国公夫人林氏也是文官家的。和这裴编修的夫人柳氏是手帕交。这不就往来了呗。”
“英国公一介武夫,倒娶了一个读书人家的姑娘,也不怕人家嫌弃?”
“所以当年娶亲时,好多勋贵去看,有人回来说那林氏弱如柳风,不知道经不经的起英国公一掌。”
“粗鄙!哪有这样议论人的。”
“是是,公主教训的是,奴婢不是就为逗公主一乐嘛。”
少女不再说话,只看着裴世衍的侧颜。他站在那一树合欢下,羽叶筛碎了阳光,在他侧颜上镀出几块斑驳。眉骨如远山初裁的墨线,斜斜扫入鬓角,便生睫下嵌着两汪秋水,眼白如玉。鼻梁似一痕未干透的松烟墨线,从眉骨徒峭悬落,却在鼻尖处被风挑得略翘三分,正象名家笔锋行至尾端时藏不住的少年意气。唇角微扬的弧度,被光切作了两段,上半截是临帖百遍的克制,下半截却透着新荔剥壳后透出的薄绯。原来这就是世家弟子,天然带着书卷墨香。缜密的棉线穿过宣纸的那种谨肃恭克,和清风拂卷时候的恣意流光,居然可以和谐统一到一个人身上。这一刻,长宁公主的心都飞了。
“公主!”随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长宁公主是皇上宠妃--淑妃娘娘,唯一的爱女,平时里最刁蛮随性。这出来的时间也够长了,再不回去,恐怕自己要吃挂落。
“回吧。”公主放下了帘子,端坐在马车里面。随侍稀奇地摸了摸鼻子,这主玩性正浓时,能主动要回,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