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天监,公房
深夜,陆青言的手指,在那本他安排手下人记录的《功德薄》上轻轻地划过。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段时间以来,各大宗门为了“刷功德”,而做下的每一件“好事”。
焚天谷的“消防队”、不动山的“工程队”、药王谷的“活菩萨”。
这座城市,竟在这套所谓的功德规则之下,呈现出了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但他心中却无半分的喜悦。
恰恰相反。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那些猛兽们的爪牙并未被拔除,只是暂时地收敛了起来。
他们在等,等这源髓爆发结束的时候。
而他陆青言,同样在等。
他缺的,从来就不是与他们正面硬撼的勇气。
他缺的是时间。
就在此时。
“吱呀————”
公房的木门被人推开了,荀子佩从夜色里走了进来。
“陆御史。”他的声音很轻,“深夜打扰,还望海函。”
陆青言从那纷乱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
“祭酒大人说笑了。”
“您是为这功德之争而来?”
荀子佩缓步走到书案之前,在那本《功德薄》上随意地翻了几页,然后说道:“陆御史,现在的你,权力似乎太大了。”
“太大了?您是说————?”
陆青言的眉头皱了起来。
荀子佩解释道:“我不知道你通过怎样的引导,让他们认为你掌握了对于道德的解释权,现在他们对对方的道德攻讦,都要通过你的决断。”
“此法虽是雷霆手段,立竿见影,但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为何?”陆青言问道。
“因为这套规则的最终解释权,依旧在你一人之手。”
荀子佩看着他,眼神澄澈。
“你今日可以判定不动山修路,功大于过,那明日,你是否也可以判定焚天谷救火,罪大于功?”
“这其中的标准,”
他看着陆青言,一字一顿地说道:“————存乎你一心。
”
“这不是真正的秩序。”
“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裁。”
“所以,这有什么不好吗?”
陆青言也敲了敲那《功德薄》:“现在的镇南城,明显比之前要好太多了。”
“可是,你这是垄天之力,源髓爆发总有一天会停的,到那时该怎么办?”
陆青言一愣,垂下头,然后说道:“祭酒大人,“那您想让我怎么做?”
“将那审判之权交出去。”
交出去?
陆青言有些发愣。
交到谁的手里?
交到那些被贪婪与欲望所腐蚀的宗门世家手里?
还是交到那些愚昧无知,只会人云亦云的凡人百姓手里?
前者是与虎谋皮,后者是缘木求鱼。
“祭酒大人。”
陆青言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晚辈不是不想放,是不能放,也不敢放。”
“放眼这整个南云州,除了你我,还有谁配得上执掌这份权力?”
荀子佩看着他那副,“除了我之外,天下皆是庸才”的傲慢姿态,却是笑了。
他伸出手,在公房之内随意指了指。
指向了那张由梨花木所打造的书案,指向了那批官窑烧制的青瓷茶具,指向了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
“陆御史。”
他看着陆青言,问出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可知,这些东西,是如何从一块块的木头,一堆堆的泥土,变成如今这般精美绝伦的模样的?”
荀子佩没有等他回答,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分工。”
“是农夫种出粮食,养活了工匠。
“是工匠伐木烧瓷,打造出器具。”
“是商人南来北往,将这些器具,流通到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是书生立言着说,将这制作器具的技艺,传承,改良,发扬光大。”
他看着陆青言,眼睛中的神采大盛。
“每一个人,都在这套复杂而又精密的体系之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
”
“他们相互依赖,相互协作,相互制衡。”
“这,才是生活世界,最本源的秩序。”
“你陆青言,不可能,也不应该,让所有的角色都由你一个人来扮演。”
“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陆青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下放!
他要做的,不是去亲自断案。
而是去定义“什么是道理”以及“如何讲道理”!
想通了这一点,陆青言只觉得自己眼前壑然开朗。
他站起身,对着那个一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老人,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他的声音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意:“晚辈,受教了。
他走到荀子佩的面前。
“晚辈这就兑现之前的承诺。”
他看着荀子佩那双充满了期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放弃巡天监对所有案件的终审权。”
“我会成立一个全新的机构,南云州万民议会。”
这个“议会”,便是荀子佩一直以来试图构建的“公共领域”的雏形。
荀子佩看着陆青言,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陆御史。”
荀子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
“你既有此心,那老夫倒想听听,你这万民议会,打算如何构建?”
陆青言没有半分的尤豫。
“其议会成员,”他看着荀子佩,侃侃而谈,“将由镇南城内所有凡人,按照商、农、工、学四大行业,自行推举出德高望重的代表组成。”
“凡我大夏子民,年满三十,身家清白,无劣迹者,皆有被推举之资格。”
“其议事规则,所有提交到议会的纠纷,都必须在这座议事大厅之内公开进行。”
“由双方的功德讼师,也就是代理人,进行公开辩论。”
“所有议会成员,都有权对双方进行质询。”
“最终的裁决,将不再由我一人而定。”
他看着荀子佩,一字一顿地说道:“而是由所有议会成员,投票决定!”
荀子佩瞬间明白了陆青言的深意。
他这是将那虚无缥缥的“民心”,转化为一套可以自我运转,自我调节的实体权力结构。
他要做的,不再是去亲自断案。
而是去定义。
荀子佩不在意陆青言那充满了功利与算计的动机。
他在意的,只是这个行为本身所带来的意义。
一纸《南云州万民议会暂行条例》,如同一道劈开阴沉天幕的惊雷,在镇南城轰然炸响。
告示墙前,人头攒动。
起初,还只是识字的寥寥数人,对着那张写满了墨字的白纸指指点点,满腹狐疑。
可当那一条条石破天惊的条例,在人群之中传播的时候,整座镇南城,彻底沸腾了。
“什么?!凡我南云州百姓,无论出身贵贱,无论有无修为,皆有权被推举为议会成员,参与审议城中纠纷?!”
“我————我没听错吧?让————让我们这些泥腿子,去审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老爷?!”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难以置信。
“青天大老爷啊!这————这是真的吗?!”
他们奔走相告,他们振臂高呼,他们将那张薄薄的告示,视作神谕。
然而,在这片足以将天穹都彻底掀翻的狂热与光明的背后。
那些本是高高在上,早已习惯了将这片土地视作自家后花园的宗门与世家府邸之内,却是杀机四起。
云顶楼,再次灯火通明。
但这一次,楼内没有半分的歌舞升平,只有一片死寂。
孙不语,张狂,熊开山,鲁擎天,以及那团代表着忘川渡的黑雾。
南云州五大势力的真正主宰者,再次齐聚一堂。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脸上只剩下被触及了根本利益的滔天怒火。
“他疯了吗?!”
脾气火爆的张狂,第一个按捺不住。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巨大圆桌,竟在他这一拍之下,浮现出了一道道如同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一股狂暴的灵力从他的身上轰然爆发,将他身后的整片空间都映照成了一片骇人的赤红。
“让一群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主宰的泥腿子,来审判我们这些执掌生杀大权的修士?!”
他那双火光四射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要翻天!他这是要将我们所有人,都踩在他的脚下!!”
这一次,没有人再去劝阻他的愤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间之内除了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竟是诡异的寂静。
他愕然地环视四周,在座的所有人脸上,竟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暴怒,反而是凝重。
“怎么?”张狂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就这么看着?由着他一个毛头小子,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张谷主,稍安勿躁。
孙不语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老夫只是在想一件事。”
“凭什么?”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如同一盆冰水,将张狂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火,浇熄了大半。
是啊。
凭什么?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是没见过狂妄的朝廷命官。
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是意气风发,手持尚方宝剑,号称要还南云州一个朗朗乾坤的叶观南,其下场如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可眼前这个陆青言,他凭什么?
“此人行事,看似疯狂,实则步步为营,滴水不漏。”鲁擎天说道,“他不是蠢货,更不是一个会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的愣头青。”
“他敢将这万民议会的牌子立起来,背后必然有所依仗。”
角落的阴影里,那团代表着忘川渡的黑雾,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依仗?在这镇南城,除了那位,谁还能做他的依仗?”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瞬间,猛地向下一沉。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名义上执掌着整个南云州军政大权的男人。
靖王,夏启明。
“你是说————”张狂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这是靖王的意思?”
这个问题,象一块巨石,狠狠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如果这所谓的万民议会,只是陆青言自己的意思,那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他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同他那可笑的议会,一同碾得粉碎。
可若是这背后,站着的是靖王,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意志————
那这便不再是闹剧。
而是来自神都,对他们这些盘踞南云数百年的地头蛇,所发出的最后通谍。
“这————这不可能!”熊开山瓮声瓮气地反驳道,“我等与秦王殿下早有约定,他靖王就算是过江龙,到了这南云州,也得盘着!他怎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与我们所有人为敌?!”
“不错。”孙不语点了点头,“靖王此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机深沉,最是擅长权衡利弊。他刚到南云,根基未稳,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陆青言,就与我们彻底撕破脸皮。”
“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狂彻底被搞糊涂了,“难道那姓陆的小子,他真是个疯子?他想凭自己一个人,就掀了我们这整张桌子?”
“或许————”
鲁擎天再次开口。
“他不是疯了。”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是在赌。”
“赌我们不敢动他,赌我们会误以为他背后站着的是靖王!”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众人心中所有的迷雾。
是了。
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个小子,他是在扯虎皮,拉大旗!
他是在用靖王这块他们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挡箭牌,来为他那套新规矩,保驾护航。
“妈的!”张狂猛地一拍桌子,“好一个奸诈的小畜生,竟敢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熊开山也站了起来,身躯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们现在就去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不可。”
孙不语却制止了他们。
“诸位。”
“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愚蠢的。”
他看着众人,表情阴狠。
“此事,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我们需要去试探一下,试探那个姓陆的小子,更要试探那位靖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