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修翼回宫时,在宫门口遇到了刚和皇帝报告完毕的铁坚。两人拱手,邓修翼示意借一步说话,铁坚会意。两人便到一个偏僻处。
“她如何?”邓修翼问。
“伤很重,我留了药,只看明日是否会起烧。”
“若我无法出宫时,请大人代为照顾。”
铁坚没说话,既没答应,也没推辞。
“陆大人和国公爷有私仇,今日说妻儿尽死国公爷之手。”
邓修翼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陛下如何说?”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那便好。铁大人保重!”邓修翼便向铁坚告辞了。
随后邓修翼就到了御前。皇帝看到他道:“回来了,陆楣如何了?”
“陆大人嫉恶如仇。”邓修翼说。
“你这话有意思,那谁是恶?袁罡?还是朕?”
“陛下,”邓修翼跪下说,“自是李氏一族,无论那晚是否是李武,李威谋逆铁证如山。”
皇帝一愣,随后道:“还是你看的清楚。”
“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起来吧。”
“是。”
“如今这事如何收场?铁坚来报,那李云苏从锦衣卫抬到教坊司,一路百姓士子跟随,六部皆有官员围观。陆楣在锦衣卫公然道李威害死其妻儿。本是一个公事,生生弄成了私人恩怨。”
“陛下,恕奴婢直言,既是私人恩怨,陛下便可不问。明日朝会若有大人们问,陛下便让陆大人把中秋行刺事公之于众。行刺总要查,查的方向不对,那是陆大人力所不及,非陛下坦护。”
“朕恐朝臣迫朕罢了陆楣的职。”
“陛下信陆大人,暂时罢职亦是庇护。”邓修翼后半句没有说,陆楣不顾皇帝口谕未将李云苏直接送回教坊司,反而将事情弄大了,这事对皇帝来说也是心头一根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也罢,避一避也是好的。”
……
绍绪四年,八月廿日,朝会。
监查御史张永望首先出列弹劾陆楣滥用职权,声泪俱下,简直把陆楣说的是一个只手遮天、蒙蔽天日的大奸大恶之徒。
接着兵部给事中欧阳冰敬也出列弹劾陆楣。锦衣卫指挥使陆楣自己出来抗辩,绍绪帝听罢,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出列驳斥了陆楣的抗辩,又指出了陆楣明知陛下的旨意是送李云苏回教坊司,却擅自带到锦衣卫施以刑罚,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此话一出,绍绪帝知道已是无法庇护了,便下旨罢了陆楣锦衣卫指挥使职务,另其回家反省。
这一仗算是本来不团结的文臣,联合起来对抗日渐扩大的皇权。
随后,上林苑监林诚出列提请陛下快定今年秋狝事宜。这又是皇帝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于是皇帝揉着眉头道:“着内阁速议,镇北侯参议。”然后退了朝。
回到御书房,皇帝其实心里并不痛快,但是他也无奈。陆楣这个人他还是清楚的。武人出身,勇于任事,是否对自己忠心,虽不能说百分百,九成是没问题的。
这个人最要命的就是,对上文臣就说不过人家了,一说一个漏洞,抓包一抓一个准。这种时候不应该找人替自己说嘛。他却自己出来抗辩。抗辩也行,说事实即可,说那么多无用的话干什么。皇帝有点后悔,昨晚应该让邓修翼出宫去教教陆楣的。
当皇帝目光扫到跪着在红批的邓修翼时,无比顺眼。即便做了秉笔太监,在披红时,他还是在御书房,要知道御书房是没有他们的座位的。要在御书房批红,就必须跪着,也没有水喝。
邓修翼从来不会把内阁票拟抱到自己的值房,然后坐着批。这点朱庸和张齐都做不到。
“邓修翼。”
“奴婢在。”
“你去一趟陆楣处,替朕传话给他,好生回家,不要乱想。”
“奴婢遵旨。”
邓修翼退出了御书房。
……
到了锦衣卫,陆楣正在收拾东西。看到邓修翼,他也不说话,只闷头收拾。
邓修翼上前,止住他收拾的动作,对他说:“陛下让我来的。”
陆楣停下手中的动作,跪倒在地道:“草民叩谢天恩。”
邓修翼也不让他起,道:“陛下口谕,陆楣,好生回家,不要乱想。”说完,邓修翼才扶起陆楣。
没想到,陆楣颓然道:“我哪有家。”
邓修翼不接话,直让陆楣坐下。
“德彰兄该在京里买个房子,德彰兄是当差,不似我等,是奴婢。”
陆楣只摆摆手。
“铁大人。”邓修翼直接叫了铁坚进来。
“陆大人,邓公公。”铁坚进来以后就拱手行礼。
邓修翼站起来回礼道:“不敢当。请铁大人费心,给德彰兄买个宅子,权当在下送德彰兄的。”
“辅卿!这如何敢当。”陆楣站起来说。
“德彰兄,小弟的字还算可以,前几年替宫中太监写写家书,这几年得了一些润笔之资。我在宫中也无花销,这黄白之物总是负累,不若为德彰兄添一陋屋。铁大人快去。”
铁坚看了一眼陆楣,见他无所动静,便抱拳走了。如是,邓修翼便知道陆楣实无馀财。
想来也是,绍绪帝登基三年馀,陆楣做这个指挥使也只三年馀。三年前绍绪帝是一个不被看好的皇子,谁会去烧这个冷灶?更何况当时的陆楣只是绍绪帝身边的一个贴身护卫而已。
绍绪帝登基三年来,陆楣帮他干了那么多脏活。大臣们尚且分成两派互斗,陆楣却是两派都打。
宫中虽有赏赐给他,但看似花团锦簇,实际毫无用处。很多赏赐是不能拿出去当的,当了就是对皇帝的大不敬。更可笑的是,皇帝居然连陆楣根本没有自己的房子都不知道,可见凉薄。
“辅卿,你对我,实是恩重。”
“德彰兄,我敬你忠心可表天日。”
陆楣突然大哭起来。邓修翼心中一叹,有时候最能看清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陆楣,我必要杀你,但是我又不得不说,你清廉远胜朝中衮衮诸公。
午时,陆楣叫了酒楼的菜色,在居处和邓修翼共进了午膳。午后铁坚归来,拿了一张房契,两进小院,折银五百两。陆楣、铁坚和邓修翼骑马去了这个靠近东直门的小院。
邓修翼记下了房屋的位置和内核标志。出了门来,邓修翼把房契交给陆楣,陆楣坚辞不受,只说借住。邓修翼只得说,等他有钱再还,塞进陆楣的怀里。
他们骑马回锦衣卫,路过教坊司。邓修翼便下马,向陆楣说明还有公务在教坊司要处理。然后关照铁坚回锦衣卫后,明日定要帮陆楣欢欢喜喜乔迁,另托话给小全子,让他来教坊司和自己汇合。
邓修翼进了教坊司和吕金贵寒喧几句,关照了绍绪帝不让李云苏死,让吕金贵一定不能缺药少食,便急忙去了云苏的住所。
他几乎是撞开了云苏的门,看见云苏趴在床上,面如死灰。邓修翼跟跄上前,踩到了自己圆领袍,单膝生砸在地,滚爬着到了云苏床前。
“苏苏”,邓修翼捧着云苏的脸,泪如雨下。
云茹听到声响,端着药来看,正看到邓修翼跪在床前。她赶忙进屋,关了门。邓修翼听到声响,转身看到了李云茹。
“邓大人。”
“二小姐,苏苏如何了?”
“云苏她不好,药都喂不进去。”云茹哭着说。
“我来。”邓修翼伸手接过药。云茹交到他手中,又用手背抹眼泪,随后说,“我去看看药。”便把房间让给了邓修翼。
“苏苏,”邓修翼看她浑身是伤,不敢动她,手都颤着用竹匙,盛了一点,凑到李云苏的嘴边。
李云苏牙关紧咬,就是不开口,一匙下去,尽洒床上,还弄破了她嘴唇上微微结痂的伤口。
邓修翼只得把药碗先放在桌上,脱了外衣,他怕外衣沾血,进宫时候不好解释。只穿中单,抱起李云苏在怀里,虽然李云苏身上有伤,一动便会出血,但是如果不喂药,她烧不退,更要命。果然李云苏的血染了他的中单。
“苏苏,是我,邓修翼,你开口,我喂你吃药,你开开口。”邓修翼一边哭,一边说着,一边用竹匙去试探李云苏的嘴。
依然毫无动静。
“苏苏,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邓修翼已经泣不成声了。他说着,用手轻轻去捏李云苏的下颌,试图让她开口,还是毫无动静。
“苏苏,你说过你不会死的。你不能丢下我!你丢下我,我怎么能独活?“
邓修翼手足无措,紧紧抱着李云苏,吻着她的额头,眼泪就这么砸向李云苏。
“苏苏,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后悔了!我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你了。求求你,不要就这样走了。你说你不会死的。”
说着邓修翼一狠心,端起碗含了一口药,然后用嘴向李云苏的口中渡药。
李云苏牙关还是紧咬,邓修翼便用舌头去撬她的牙,一次不成功,药都流了出来。再一次,终于有了一点松动。邓修翼心里一喜,又一次,终于撬开了一点缝。
邓修翼终于把药渡进去一点,但是还是洒了大半。
他又抱着李云苏,吻着她的额头,说:“上天见怜,我邓修翼诚心发愿。我愿用三十年阳寿换李云苏开口吃药,皇天可鉴。”
说完,他又含了一口药,再去撬李云苏的牙关,这次没有之前那么难了,终于药渡进去一半。
他又一次,就这样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把药都喂了进去。
药都进去后,邓修翼不敢再抱李云苏了,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床上,继续还是趴着。然后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李云苏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吻着。
李云茹再进屋时,看到的邓修翼中单上都是血,跪在李云苏前,泪流满面,地上有一个空的碗。
“药都洒了?”
“喝了大半。”
“怎么做到的?”
邓修翼脸一红,别过脸道:“二小姐恕我冒犯,实在无法,只能渡入口中。”
李云茹也满脸通红。“能喝药就好。”李云茹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明日我还来,非常之时,请二小姐通融。”
“我知道了,明日可要再熬点粥?”
“最好如此。”说着邓修翼站起来,穿上圆领袍,“已是未半,我要回宫了。有劳二小姐照顾苏苏。”说完,邓修翼也不看李云茹,便离开了。
出了院门,小全子蹲在地上逗弄蚂蚁,看到邓修翼出来,便站了起来。
“你去槐花胡同,说陆明日迁入东直门斜袋巷,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树身蛀半。”小全子得令,快速跑了起来。
邓修翼一个人拖着脚步,慢慢向着夕阳向皇宫走了,秋风过处扫过落叶,扫不动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