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英国公府都上街看灯了,连多年不曾出府游玩的杨老太太也出去了,亲家林时同往。
李威和李武护着老太太上了享誉盛京的望云楼。望云楼层高三层,在整个东华门外灯市口大街上巍峨矗立,可以一览大街上的景色无馀,李威包了整层。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在望云楼上享用了晚膳。
酉时三刻,灯市口大街上的灯渐次亮起,仿佛化身琉璃世界。
楼下街道中央,用九万六千根秫秸扎成的“黄河九曲灯阵“已亮起,每根秸秆顶端都缀着一盏青瓷罩子灯,灯内鱼油燃得正旺,将蜿蜒三四里的迷宫映成流动的金河。李威、李武、林氏、孙氏、李云璋和李云芮都陪坐在杨老太太身旁,只几个小的上下奔跑。
最为活跃的当属李云玦和李云茹这两个,李云玦一会在二楼喊李云璜下去,一会又跑上三楼看远处。李云苏轻倚在三楼阑干处,远望。
“苏苏,窗边冷,过来坐”,林氏招手。
突然,三声巨响震动夜空,三十丈外东南角的聚仙楼前腾起七丈高的“火树银花”。那是用三百斤硝石、硫磺、木炭混合而成的烟火架。
最底层的“葡萄架”炸开时,万千银珠簌簌坠落,竟在青砖地上铺出三尺厚的银屑;第二层“珍珠帘”炸开时,无数明角片串成的珠帘悬在半空,映着月光宛如天河倒泻;待第三层“长明塔”亮起,塔身流转的朱砂、石绿、雄黄三色火焰,竟将整条街道映得恍如仙境。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连望云楼上观灯的杨老太太都站起身来,探身凭栏。李云玦更是激动不已,嚷着要去街上看个究竟。李威乐呵呵地放了他们四个小的出去玩耍,李云璋拱手前去看护弟妹,而李云芮依然陪在母亲身边。
李云玦得了松快的指令,,一气下了望云楼,站在灯市口大街,东顾西望,眼花缭乱竟不知道到底先去西边看歌舞,还是先去东边看杂耍和烟花。李云璋走来,扶着弟弟的肩,便先向东而去。
跟着人流,英国公府一行人先到了聚英楼前的空场上,十二名汉子正在表演“叠罗汉”。最底层的大汉肩扛三重木架,架上六名汉子摆出“童子拜观音”的造型,顶端的少年竟能单脚立在铜盘上,头顶还顶着五盏琉璃灯。更奇的是那铜盘竟能自行旋转,少年衣袂翻飞间,五盏灯的光影在地面交织成太极图案。
忽而,场边传来一声清啸,只见一名绿衣少女踩着三尺高的竹马,手持九节鞭在人群中穿梭,鞭梢所到之处,街边商铺的灯笼竟被依次点燃,形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欢呼,纷纷赞叹。
五位头戴纯阳巾的老者正在表演“踏罡步斗”。他们足踏北斗七星方位,每步都能在青砖上留下淡淡焦痕,细看竟是用特制的硫磺鞋底踏出的符咒。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原来聚英楼二楼的“走马灯”亮起。
这灯里竟藏着机关人偶,随着灯轮旋转,唐僧师徒四人的剪影竟在灯壁上演绎起“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李云玦和李云茹目不转睛地盯着。又过一会,走马灯里面竟上演了“哪咤闹海”,再一会又演起了“桃园三结义”。周围人看得啧啧称奇。
李云璋又护着弟妹往西走了一段,遇到了和三五好友一起来逛灯市的顾霁川。顾霁川看到李云璋时候,眼睛一亮,便在一众李家兄弟姐妹里面找寻李云芮,才发现她竟不在,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失望。李云苏看着不由笑了出来。
“伯温兄。”顾霁川率先向李云璋拱手行礼。
“霁川,你也来看花灯呀。”李云璋笑着回打了招呼。
“正是。”顾霁川欲言又止。
“我姐姐在望云楼三楼陪着祖母,”李云苏便将顾霁川的心事说破,顾霁川一下子脸红了,“当向老太太请安!”
说完,顾霁川向周围好友围团作揖,就大步赶向望云楼,大家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地老鼠”的尖啸声传来,数十个裹着彩纸的烟花在人群中乱窜,惊得李云茹提着裙裾躲避。一只地老鼠正撞到李云苏的脚下,云苏轻轻一跳躲开了,云璋急忙来看有没有伤到妹妹的脚,云苏笑道“无妨”。
紧接着,“放盒子”的时刻到了。七层高的杉木架子上,依次炸开“天官赐福”“麻姑献寿”“八仙过海”等十六出烟火戏。当最后一层的“银河倒泻”炸开时,万千金蛇银龙倾泻而下,与街道两侧悬挂的苏杭纱灯、闽粤琉璃灯交相辉映,将整个灯市口化作光的海洋。
李云璋生怕伤到弟妹们,便拉着他们向东退了十丈远,众人仰头看着烟花。云玦大声说,“等祖母生辰时,我们家也要放这些个烟花!”
“你去跟祖母说!”李云茹小声嘟囔。“看父亲打不打你。”
“今年是祖母六十大寿,父亲定然不会打我。”李云玦不服气得回应。
李云茹还待回嘴,李云璋说,“可以一试,如果叔父要打你,我和云璜帮你抱着叔父。”
“正是”,李云璜温和地说。
“我也帮三哥拦”,李云苏也笑嘻嘻地接话。
李云玦一阵得意。
“如能放烟花,我自然是给三哥捶肩捏腿,玦大爷大功一件!”李云茹笑嘻嘻地打趣。
于是几个孩子又高高兴兴地往东而去。
一路上货郎叫卖不断,李云茹刚和哥哥嬉闹,便求着李云玦给买糖人,好话不断。李云玦听得满意,就摸出贴己银子给云茹和云苏买了糖人。
李云璜自然不是吝啬之人,也给两个妹妹买了花灯。
李云璋更是出手大方,给妹妹们买了螺钿梳篦,给弟弟们买了玉石的扇坠。
这么走着,便到了灯市西口,西口高台上一群小太监举着一条琉璃宫灯火龙舞动。众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琉璃宫灯,火在灯中,怎么晃都不会灭,灯罩为琉璃,不会被火烧着。
只听小太监们边舞边喊:“皇恩浩荡,普天同庆,五谷丰登,万世太平。”
这便是宫里派出来,和老百姓同乐的节目了。有的老百姓甚至跪伏在地高呼“吾皇万岁”。
灯市东口的醉仙居二楼传来琵琶声,一位蒙面歌姬正倚栏唱着《灯月交辉曲》。正月寒冬,歌姬竟然衣着单薄,影影绰绰,醉仙居为了吸引客人竟至于斯。
李云璋、李云璜和李云玦都别开了,李云茹却看得目不转睛,只有李云苏想起前一世的自己垂下了目。
李云玦看到自己妹妹居然目不转睛,“妓子也看!”他拍了一下李云茹的头,吓得李云茹一阵抱怨。
而小太监舞火龙的高台上,出现了一群舞伎,穿着窄袖襦裙,裙长膝下三寸,外罩薄纱褙子,开始跳舞。
李云茹不由拉了拉李云璋的袖子问:“大哥,她们又是什么人?”
“教坊司的舞伎。”
“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她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出来跳舞?”
“教坊司隶属礼部,乃教化以礼御乐,教化万民之所。”
“啊?就她们穿成这样,还教化万民?”
李云璋不知道怎么答了,虽然依然是三不露,但是这歌舞确实不端庄。往好里说,是俗乐,与民同乐;往坏里说,确实有伤风化。
“那她们都是什么人?”
“她们都是乐户,世袭贱籍。”李云苏接上了话。
“原来如此!低贱之人,果然行事也低贱。”李云茹点点头,仿若找到了她们如此表演的原因。
“不是,姐姐。她们中有些是罪臣家眷,本是锦衣玉食的人。”
“那毕竟她们家是犯了罪的。”
“也有被冤枉的。先太子案,太子高阶属官尽被处死,妻女家婢贬贱籍,没入教坊司。几年后拨乱反正,好多人都已经死在教坊司中。”李云苏低沉声音道。
想到前一世,两个姐姐都在教坊司自缢,她不想这一世姐姐依然带着偏见,然后受尽凌辱,忿然绝世。
“所以,姐姐,活着才有自证清白的可能。死了可能一了百了,但是将无以后继。”
“小孩子家家的,正月里说什么呢,呸呸呸”,李云玦打断了李云苏的话。
“哥哥说的是!”李云苏笑眯眯地回答。
“为什么还有太监也在旁边?”李云茹又问。
“当是司礼监的。”
“教坊司不是归礼部管嘛”,李云茹依然不明。
“个中复杂”,李云璋不愿意再多说。
但是李云苏知道,这是因为绍绪帝登基后,一力扶持江南士人和内监权力。现在的礼部尚书是袁罡,属于河东士人集团,是皇帝打压的对象。
司礼监以批红权和宦官提督从教坊司选拔乐伎入宫的权力,正在侵蚀礼部对教坊司的控制,朱庸的野心甚大。而首辅严泰乐见河东士人集团被打压,也并不秉公按制争辩,反而和朱庸内外勾结。
就在此时,李云苏看到了邓修翼,远远地,在向着她笑。
李云苏也回以微笑。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隔着人群互相看着,眼中带着关切。
李云苏不知道邓修翼用了什么方法,竟让朱庸同意他正月十五出宫监督教坊司的礼乐演出,也许只是为了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在这个大街与她相见。
出来已经快一个时辰,李云璋便带着弟妹们返回了望云楼。
回到三层,顾霁川仍在,目光向着李云芮,殷殷切切。
而裴家也在。
李云苏第一次见到了裴世宪,这个河东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