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九月十五日。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大朝会的正经议题只有一个,南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在正式议事开始后,陆楣出列,“臣有奏!”
绍绪帝不想说话,就抬手示意他讲。
“九月初九南苑秋狝,北狄人混入其中,意欲行刺圣上。
经臣核查,虎苑护栏确有被人损坏痕迹,另有人抛洒雌虎尿液,一条向北,一条向西。猛虎受虎尿刺激,破栏而出。
一虎尚未出栏,便被李武拦截,击杀。
向北两虎,一为良国公府世子秦烈所杀,一为晾鹰台众侍卫所杀。
向西一虎,直至象苑,致象群受惊出栏。群象向西向北而去。然象苑西北侧土墙被毁,实不在象群行踪所及范围内,应当是人为。
现在场面混乱,已不可查何时破坏。臣以为,北狄人当从此进入,骑马进入晾鹰台。北狄人的马匹也有核查,无任何徽记,当是谋划已久。
臣以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李武统领此次秋狝,却出了如此大的事故,难辞其咎,恐有通敌之嫌,请陛下下旨罢免李武,革职候讯。”
陆楣说完,众人虽早已知道这个奏章必来,李武或多或少会受到处罚,但是“革职候讯”的意义重大。如果皇帝同意,那么锦衣卫就会捉拿李武,进行刑讯。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这时候襄城伯杨震岳出列。
“陛下,老臣以为虎苑护栏经九月初八日陆指挥使和李武共同勘检,陆指挥使亦言没有问题。
当日时,李武受君命前往虎栏。到后即派人回报猛虎出栏事,路途不曾耽搁。
且李武在虎栏与猛虎搏杀,被虎鞭打到身怀内伤。杀虎后,即刻疾驰护驾,杀了两名北狄人。
英国公李威为北狄人箭弩所指,若非用拐杖格开,将命丧当时。
可见,北狄人混入事,实与李武无关。
且英国公府世代忠良,屡次我朝与北狄作战,英国公府身先士卒。今以通敌之嫌,革职候讯,朝野震惊,人心激荡。望陛下三思!”
绍绪帝还是没说话,只抬眼看了一下坐在西阶下的李威。李威双目紧闭,双手扶杖,也不说话。
“陛下,臣以为革职候讯本是应当。”镇北侯曾达出列,“襄城伯所言皆是李武无通敌之嫌,却不言土墙为人所毁之事。北狄人能混入晾鹰台,猛虎出栏、群象西奔,都是障眼法。其根本仍在土墙毁坏。所以李武确有嫌疑。”
曾达深恨秋狝南苑毁了小儿子曾令荣,故毫不掩饰地落井下石。
平时很活跃的忠勇侯蓝继岳此时没有说话,他还在等皇帝的态度。
虽然他知道陆楣就是皇帝的人,镇北侯曾达也是皇帝的人,但是皇帝拿人做筏子的事,他也不是没经历过,所以他不着急,他在等良国公秦业说话。
如果良国公秦业也认为当革职候讯,他就会有一套更好的说法,让大家觉得非如此不可。
没想到良国公秦业出列说的却是:“陛下,臣以为徜若无马,北狄人如何快速进入晾鹰台?“
“光有一个破墙,南苑有六万甲士,三个北狄人又有何作为?若他们行暗杀事,则六日晚,七日晚,八日晚皆可为。“
“可见,马仍是关键。也正因如此,李武并无通敌嫌疑。陆指挥使恐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哟!”忠勇侯蓝继岳心中一惊,这秦业不是陛下的人嘛,怎么风口和陆楣不一致。蓝继岳更决定,不要着急说话了,毕竟还有一个永昌伯卫定方呢。
“卫定方,你怎么看?”绍绪帝点了永昌伯的名字。
“臣以为,李武失职之罪不可免。通敌之论下得过早。毕竟当时,是忠勇侯提议秋狝南苑。土墙损坏岂是一日可为?”
“哎,你怎么说话的?”忠勇侯蓝继岳被点了名,拖下了水,一时跳脚,赶忙跪在地上说:“陛下,不可听永昌伯胡乱攀污,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臣……”
绍绪帝举手,止住了蓝继岳后面一连串的表忠心,听腻味了。转头直接问李威:“英国公如何认为?”
“失职是实,请陛下责罚!”李威坐着拱手,仅此一言。
“请陛下责罚!”李武听闻,直接在殿中跪下。
李威不辩驳,直接将绍绪帝杠在杠头上,言下之意,我英国公府光明磊落,没什么不可查的,问题是,你敢让陆楣刑讯吗?
绍绪帝眼珠在李威脸上转了两下,袖中的的左手握紧,又松开,深吸一口气道:“李武失职,着革除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听候……听候勘问。”
“谢陛下!”李武领旨。
“着丁世晔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秦烈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着曾令荃为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秦业、曾达下跪叩谢。这是把李武的职位给了原来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丁世晔,把丁世晔的职位给了英国公世子秦烈,把秦烈的位置给了镇北侯府世子曾令荃。
朝会散了。
卫定方直直往外走,蓝继岳追了上来,扯着他的袖子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难道忠勇侯不想知道真相?”
“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早晚会有人攀污到选址之事。我只是在提醒忠勇侯,简在帝心,也经不住群蚁噬象。”说完,卫定方便直接走了。
秦业路过李威前面时,李威向秦业躬身,秦业微微颌首。
下午李武和秦烈做了交接,便回家了。晚上,英国公府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晚膳,全家没有人因为李武去职而丧气。
……
良国公府的夜晚,秦业、秦烈和秦焘在书房议事。秦焘一拍桌子:“狗贼!”
秦业瞪了秦焘一眼。秦焘才忿忿坐下。
“山雨欲来,都要谨言慎行!”秦业道。
“父亲,儿子真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英国公府。这事明白人都知道和李武毫无关系,本可以罚俸处理,他就不怕寒了众人的心吗?”秦焘依然愤怒。
“寒了众人心不好吗?”
“那父亲您为什么还出言相助?”
“因为我们还有良心。”
……
九月十六日,杨老太太前两日递给太后的拜帖被驳回了,说太后生病,不便见人。
当日下午,皇帝降旨赐婚曾令荣和裴世韫,把这件婚事铁板钉钉咬死了。柳氏哭得昏天黑地,一下子病倒了,裴世韫却一脸淡然。远在山西的裴老爷子在数日后接到家书,气的直拍桌子:“欺人太甚!”遣了长孙裴世宪回京,给母亲柳氏侍疾。
李武罢职后无官一身轻,也不用当值。李云苏求了父亲李威,请叔父李武带她去南苑看望邓修翼。
李威想到邓修翼舍命相救,虽然最后是为皇帝挡了箭,便同意云苏代其致意。
李云苏平生第一次骑那么长时间的马,到了南苑。
自九月初九邓修翼中箭,到九月二十日,邓修翼整整在床上躺了十天。李云苏来时,是他第一天刚刚能下床,正站在庭院里面,远望西山。
云苏跳落车时,邓修翼听到声音,转头回来。一阵风起掠起了他披散的长发和空荡荡的夹袄,看到云苏的那一刻,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
房间里面,李云苏和邓修翼对坐。
邓修翼无法直视李云苏,因为他已经知道他替皇帝挡了箭,而想起八月廿日那天李云苏跟他说不要来南苑的话,他后悔不已。如果他不来,那么那天皇帝就已经死了。
屠龙之人,为龙挡箭,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李云苏看着邓修翼一直低着头,也知道原因。父亲南苑回来讲了整个经过后,李云苏也曾经可惜。但是一想到邓修翼飞身而出时,是想替李威挡那个弩箭,李云苏心软得不行,她怪不了邓修翼。
她还听父亲说到邓修翼身上的笞痕,更觉得他为了往前走一步,吃了太多的苦。这深宫,多少人为了往上走一步而丢了性命。
许久两人不语,李云苏站起了身体。她才九岁,站起来正和坐着的邓修翼平视。“邓修翼,看着我。”李云苏轻轻道。
邓修翼却固执地继续低着头,她走到了他的跟前,最终坚定地用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平视她,他却垂了目,并不看她。
“可以让我看看吗?”李云苏轻轻地问。
“伤疤丑陋,不堪入目,”邓修翼别过了脸。
“我想看看,你为我父亲受的伤。”李云苏再次坚定地说。
邓修翼惊讶地僵住,仍不看她,他没有想到李云苏竟然是这样想的。
李云苏便去解他的扣子。
邓修翼整个身体都是板直的,他不敢阻挡李云苏的手,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孽深重,只能任由李云苏一层一层剥开衣服。
胸口的箭伤已经结痂,胸前笞痕虽淡仍可见。
“疼吗?”李云苏轻轻地问。
邓修翼快速地摇了摇头。
李云苏觉得他的皮肤有点烫,怕他着凉,便又开始帮他系上扣子。邓修翼一把夺过,自己快速扣起来。
“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李云苏说。
“不用,我自己来。”
李云苏抢不过,便又捧住了他的脸,“看着我。”李云苏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只要她坚定,他就会让步。
邓修翼接到了命令,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了她的杏花眼还有仰月含珠唇,她的眼睛里面都是怜惜。
突然邓修翼握紧了双拳,死死把手按在大腿上,他在克制自己想要抱住李云苏的冲动。他可以跳水去救她,但是他不可以去碰她。上次见她,她在激动中握他手时,他就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抽开手。
“你不可以再伤到自己了。我不允许你,再伤到自己。”
“是。”邓修翼躬敬地应下。
李云苏好是一阵心疼。看着他卑微自厌的模样,一股尖锐的酸楚刺进心里。
这感觉是什么?李云苏问自己,我是对他动情了吗?李云苏仔细甄别着自己对邓修翼的感情。
她发现,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不是因为邓修翼是一个太监,也不是因为邓修翼比她大十八岁。
而是他信她,懂她。他之于她更象一个战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奋斗的战友。
她不依赖他,也不爱慕他。
她只是为他伤心,为他难过,也怜惜他。
她不要他在她面前象个奴婢。
如果说中秋邓修翼救过她后,稍微有那么点活过来的意味。现在的邓修翼面对她时,又象一个奴婢了!
只因为他觉得他做错事了。他在放低自己,进而惩罚自己。
李云苏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痛,抱住了邓修翼。
“邓修翼,你不是奴婢,你是一个人!我要你是一个人!你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惩罚自己!”
李云苏的双臂环住他肩背的刹那,邓修翼化作一尊被雷火劈中的石象。
颈侧传来孩童温热的吐息,他却象被烙铁烫着皮肉般剧烈一颤。
左手猛地掐进大腿笞痕旧伤,指甲深陷处传来皮肉撕裂的闷响,这痛楚让他清醒。
右手悬在半空痉孪成鹰爪,最终死死抠住椅沿。
“……别……”破碎的气音从咬烂的唇间溢出,血锈味在齿关弥漫。
泪水失控地垂直砸落,他怕眼泪落到李云苏的衣服上,污了她的衣服,只得用力地别过头,在他灰青的衣襟上洇开深色圆斑,像雪地绽开的墨梅。
他拼命后仰脖颈,绷紧的下颌线割裂烛光,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滚动,将所有呜咽锁进震颤的胸腔。
“她的心跳贴着我的溃烂伤口……咚……咚……”
“张齐的指甲也曾这样卡着喉骨撕出血沟……”
“求你,快放开啊!“
“刑馀之人,怎配暖怀?”
这些念头如狂风般,涌进了他的脑袋中,如战鼓擂响。
少女的罗袖蹭过他脊背旧鞭痕,细软布料竟比刀锋更灼人。
他看见自己染血的右手正替皇帝批红,朱砂从奏折滴落,便如在锦衣卫大牢中父亲身上洇出的献血。
当她说“你是人”时,他脊椎里骤然爆裂的暖流比箭镞穿胸更致命。
“三……小姐……”敬称裹着血气挤出来,是他最后的盾牌。
可那双小臂收得更紧,桂花香混着药气钻进鼻腔,这才是活人的味道。
他忽然贪恋这温度。
“若没来南苑……则皇帝已死……”
“这拥抱该是钉进我灵魂的丧钉!“
“是我欠她之命!”
当李云苏松手的瞬间,邓修翼如断弦傀儡向侧栽倒,脖颈磕上椅背,长发海藻般披散遮住他的泪流满面。
“邓修翼!”李云苏惊呼着去扶。
他触电般缩进阴影,整个人蜷缩如孩童一般,把脸埋进了臂弯,李云苏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
“邓修翼,”李云苏再唤他的名字,却看见他如同疯子一般,将手指戳向胸前的箭伤处。
“我该死!”邓修翼一边用力戳着,一边哭。
李云苏一把抓住他的手指,没有拉开,而是帮他按在箭伤处,控制着他的力。
邓修翼感受到了她手的握力,收住了自己的力,生怕伤到她,看向她。
李云苏对着邓修翼说:“疼吗?我也这样疼过!邓修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疼过!”
李云苏讲的是她自己的上一世,邓修翼以为她讲的是中秋那次濒死的痛。
李云苏另一只手扳过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的伤口,血已经洇了出来,“看清楚了,这痛本应该在他的身上,现在却在你的身上。你要活着看他被千刀万剐。我们都要活着,带着这个痛活着。”
邓修翼止住了哭泣,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云苏道,“三小姐,仆臣遵命。”
李云苏和李武离开南苑时,邓修翼依然穿着那身带血的夹袄,站在门口,躬身行礼。李云苏在马上回望他,只见他弯腰行礼。
他保持这样的动作久久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