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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还得是他

重臣们鱼贯退出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方才还充斥着各种声音的空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裂的火星声,以及绍绪帝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死死钉在御案上那份卫定方的奏疏上,仿佛要将那几页薄纸烧穿。姜白石的动京通粮仓、范济弘的哭穷与捐纳、袁罡的“精打细算”、严泰的“量入为出”……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言辞,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翻腾、碰撞、碎裂。每个人都说得冠冕堂皇,每个人都似乎有理有据,却又都象在精心编织一张网,将他困在中央,让他看不清真相。

“七十万两……五万骑兵……漕河封冻……十去二三……腾骧四卫……”这些冰冷的词汇像虱子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拿起朱笔,想在那份奏疏上批点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写什么?“知道了”?显得他束手无策。“着户部兵部速办”?等于重复了刚才的废话,下面人依旧会推诿塞责。“调腾骧卫”?万一粮饷不继,京畿空虚怎么办?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判断,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潜藏着巨大的、他无法掌控的风险。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强撑的帝王威仪。他猛地将朱笔掷在案上,那刺目的朱红溅污了明黄的缎面。一种巨大的、无能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帮他厘清这团乱麻,又能让他保持绝对掌控的工具。

邓修翼的名字,带着强烈的屈辱感和无法抑制的依赖感,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那个被他亲手剔骨剜心、吐着血抬回司礼监的人……他的能力,他对朝局、边务、钱粮那近乎本能的洞察力,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安达!”绍绪帝的声音嘶哑而突兀,打破了死寂。

安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阴影里出来,跪伏在地:“奴婢在!”

“去司礼监……”绍绪帝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传邓修翼。”

安达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陛……陛下?他……他……”他想说邓公公伤重垂危,但看到皇帝那双布满血丝、闪铄着暴戾与焦虑的眼睛,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朕知道!”绍绪帝不耐烦地低吼,随即又强压下火气,声音变得冷冽,“让他爬也要给朕爬过来!一盏茶之内,朕要看到他跪在这里!记住,是‘爬’也要爬来!”

安达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你们都出去。不许靠近殿门十步以内。”绍绪帝对着御书房所有的内监下了旨意,甘林、朱原吉等都行礼告退。

绍绪帝在御案后踱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御书房,最终停留在角落那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上。他快步冲向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双手抓住雕花边框,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它拖离原位。屏风纹丝不动,沉重的底座仿佛焊死在地面上。他的脸因用力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一次,两次……屏风只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移动了不到一寸。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

他狂怒地低吼一声,放弃了屏风,转而抓起御案上一个沉重的玉石镇纸,狠狠砸向屏风边框!“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精美的雕花被砸出一个狰狞的缺口。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最终颓然坐回龙椅。

突然他刻意将高大的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卷宗向前推了推,堆栈成一个杂乱的、更高的障碍。他将自己深深埋进宽大的龙椅深处,身体隐没在堆积的文书和龙椅高背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伴随着炭火的噼啪声和绍绪帝的呼吸。他强迫自己盯着奏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反复预演着邓修翼到来后的场景:他该用什么语气?如何既能压榨出邓修翼的才智,又不让他窥见自己的慌乱和无助?如何让这召见看起来象是施舍,而不是乞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那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却又顽强地一步步靠近。

绍绪帝的心猛地一紧,随即又被更深的戾气压下。他挺直脊背,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闪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门框滑了进来。

邓修翼。

十来天过去了,邓修翼还是有了些许变化的。他虽然还是瘦削,那身素色青灰直裰套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松垮,更衬出几分病中的清减。脸色依旧苍白,是久病初愈的虚弱,但已不复那日御书房呕血后的死灰,嘴唇虽干,却也有了淡淡的血色。

他低垂着头,步伐缓慢而谨慎,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在丈量金砖的尺寸。身体保持着觐见时应有的微微躬身,没有丝毫逾矩的佝偻或摇晃,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谨慎和稳定,即使在思过受辱后也未曾消失。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他步履间比往日少了几分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滞,呼吸也比平时略深、略缓,显是元气未复。

行至御案前十步,他依制停下,动作规范地双膝跪地,额头躬敬地触向冰凉的金砖,发出清淅而克制的叩响。

“奴婢邓修翼,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却平稳清淅,没有一丝颤斗或怨怼,仿佛这几日思过只是寻常休沐。他维持着标准的跪拜姿态,额头抵地,肩膀平稳,只有那过于挺直的背脊线条,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的紧绷感。

御座上的绍绪帝,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跪伏的身影。他的视线第一时间掠过邓修翼的发髻,那上面簪着的是一根最普通不过、毫无纹饰的乌木簪子。这个细节落入眼中,让绍绪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升起,人没死。

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绍绪帝终于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平稳,刻意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寒冬屋檐下冻结的冰棱:“邓修翼。抬起头来,看看这个。”绍绪帝的声音仿佛十二月廿六日在御书房的一幕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从来没有让邓修翼回司礼监思过,仿佛还是之前一样和邓修翼在讨论政务。

一封奏疏,被掷到了修翼面前不远处的青金砖地上。啪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淅。

邓修翼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奏疏,他打开一看,是永昌伯卫定方从山海关发来的。他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第一山海关未破,且卫定方已经布防。邓修翼眯了一下眼,这个消息其实并不正常。

从辽阳到广宁一马平川。若东夷已经突破了辽阳以东一线卫堡,不用攻城,直接就可以抵达广宁。就如宣化,一旦突破万全,从宣化到保安州城一马平川。而如果东夷是要攻辽阳城,五万骑兵哪够?东夷到底为什么来?十二月廿二日到奏疏上报的元月一日,过去了九天,九天足以让东夷的骑马弃掉所有的大城,直奔山海关来。

第二,卫定方十二月廿六走的时候,粮饷都未齐。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当时事权从急,从廿六日到卫定方发出奏折的时间,粮饷也都该齐了。邓修翼回想了户部年终的财报,去年有黄河修堤有宣化之战用银确实多,入不敷出是正常的。邓修翼闭了一下眼,算了一下总帐,太仓存银应该在百万不到。邓修翼也知道户部一贯的做法,实际储银可能会多一点,总量不足以支撑可以理解。

但是可以分期拨银,为什么连一分都没有?范济弘是卡着不放,还是真无计可施?袁罡又在其中扮演何角色?至于粮,邓修翼知道所有卫所堡都有储粮。去年打仗在宣化,蓟辽无战。其实蓟辽已经多年无战了,这个储粮,如果没有刻意毁坏,应该可以支撑半年军需。莫非户部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没有拨粮?

第三,无马而求腾骧四卫。这是长期以来的问题,只是皇帝恐怕不愿意出,毕竟在宣化折了近万,如果不是东夷叩关,直接威胁京城,皇帝应该都不会愿意出腾骧卫。除非你告诉皇帝,今年可以给他补齐。

第四,军户逃逸。这更是和马一样的问题了。卫定方说十之二三,应该是留了馀地的,可能也是为他自己可以盘剥军饷留的馀地。邓修翼估计应该是十之四五。但是问题是,如果第三条不解决,步兵怎么打得过东夷的骑兵呢?

所以,所有的问题又回到了第一条,东夷为什么来打?这仗太诡异了。

邓修翼读罢,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可是他看不到皇帝,因为皇帝正淹没在奏疏、卷宗之后。

“奴婢愚钝。陛下圣意,是欲垂询奴婢浅见,抑或需奴婢为陛下诵读此疏?”邓修翼慢慢而温温说了第二句话。

“看完了?讲!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朕要听实话。”不知道为何,此时绍绪帝的声音失掉了刚才冰冷和平稳,竟有一点点颤。

邓修翼合上奏疏,双手躬敬置于身前地面,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是。奴婢愚钝,斗胆据永昌伯奏疏所陈,略作剖辨,伏乞陛下圣鉴。”

他声音平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淅:“其一,粮饷转运,实乃当务之急,亦为决胜之基。永昌伯言粮草冻结,掘窖暂存,足见前线将士茹苦。然,蓟辽多年无战事,各处卫所堡城仓窖,依制储粮,其存量按常例足可支撑本地军需半年之久。此乃定制,亦为常情。”

阴影中,冰冷的声音骤然打断:“半年?姜白石言调用边镇存粮足支三月!既有半年之储,何以卫定方仍告急?姜白石又何以只言三月?”

邓修翼心里明白了,已经开过御前会议了。而御前会议上不知道因为什么,皇帝没有得到他想听到的解决方案,所以才会把自己又叫到御书房来。

他头更低了些,语气无波,条理分明:“陛下圣明,洞悉关键。姜侍郎所言‘足支三月’,应指长城沿线墩堡仓窖中,可供抽调转运之数。然,边镇仓储,并非尽数皆可调用。依制,各堡所需留足本部驻守兵卒数月口粮,以防不测。故,纵有半年之储,能征调外运者,至多不过半数,约合三月之需。此乃调度之限,非姜侍郎虚言。”

他略作停顿,继续沉稳剖析:“永昌伯奏报中提及‘掘地火龙’解冻粮草,足见严寒酷烈,仓储保管确有不善,存粮受冻损毁恐在所难免。然,即便冻损颇重,现存可供调用之粮,支撑前线两至三月应无大碍。”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点出关键,“而三月之后,时近春分,漕河解冻,南粮便可源源北运。届时,粮秣之困,自可大为缓解。”

“故此,”邓修翼的声音带着一种务实的笃定,“当务之急,并非筹措数月之粮,实乃补足眼下至运河解冻前,约一月之粮秣缺口,以稳军心,渡此难关。”

他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但言语间已勾勒出具体路径:“永昌伯所请动用京通粮仓,实为良策。京通仓临近山海关,路途较近,转运便捷,途中损耗亦小。奴婢斗胆建言:可即刻行文,令蓟州镇先行将其仓中可调用之粮,尽速运往山海卫,以解卫将军燃眉之急。同时,自京通仓调拨等量粮草,火速补入蓟州镇仓窖。如此,以蓟州为中转,京通粮仓之粮,便可源源接济山海前线。此策,一则路途缩短,损耗可控;二则周转迅速,可保前线无虞;三则蓟州仓得京通仓补充,自身防务亦无后顾之忧。”

长久的沉默。阴影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当声音再次响起时,是淬了冰的平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朕知道了。继续。”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毒钩,穿透昏暗,死死锁住地上跪伏的身影。

邓修翼略作停顿,将话题转向更棘手的银饷:“其二,太仓存银……岁末年初,九边年例、百官俸禄、河工待举,诸项开支浩繁,库藏必已艰难。永昌伯催饷,事出无奈,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稳务实:“然军情如火,饷银关乎士气根本,不可不拨。奴婢斗胆以为,或可分期拨付,以纾库藏之压。譬如,先行拨付首期饷银三十万两,解送山海卫,以安军心,示朝廷决不弃边军之意。待前线军情更明,开支帐目厘清,或三月后漕河解冻,商税、盐课新银入库,再视情拨付后续。如此,既解燃眉之急,亦不致立时耗尽库藏,致他项崩坏。”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依旧低垂,但言辞间透出对财政运作的熟稔:“若……若太仓储银,果如范尚书所言,实难同时支应首期饷银与他项急务……”他略一沉吟,抛出了更具魄力的方案,“或可特旨,将明年部分盐引,提前发卖。”

他特意强调了关键点,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淅:“能承销朝廷盐引者,无非江南巨贾与累世盐商之家。彼等资财雄厚,与国同休,且盐利所在,向来踊跃。预卖盐引,虽属权宜,然此辈承销有例,渠道通畅,筹银必速。所得银两,可专款用于辽饷分期拨付。此策,一则解当下之渴;二则分摊库压,保他项运转;三则…盐商得利,朝廷得饷,两厢便宜。”

他最后总结道:“开源节流,需非常之时策。分期拨饷与预卖盐引,虽非正途,然于此时此地,或可暂渡难关,以待转寰。此乃奴婢浅见,伏乞陛下圣裁。”

又是很久的沉默,邓修翼亦不说话,静静等待绍绪帝理解自己的话,同时也等着皇帝的旨意。

“太仓银库,果真只有七十万两储银了吗?”绍绪帝问。

“回陛下,虽不中,亦不远。奴婢适才细算,当在百万之下。”

卷宗后,传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你继续吧。”

邓修翼仿佛没有听到那声轻微的叹息,叩首后,声音依旧平稳:“其三,兵额与马匹,乃制敌之要。永昌伯奏报山海卫军户‘十去二三’,此情……似有馀地。”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九边卫所,军户逃亡久为痼疾,十之四五或不为过。兵额不足,则守御维艰;更甚者,马匹奇缺,步卒何以抗敌骑奔袭?宣化之败,殷鉴不远。卫将军请调腾骧四卫,意在补此二缺,其情可悯。然……”

“然?”阴影中的声音飘了出来,不高,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邓修翼立刻叩首,声音稳定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然奴婢斗胆,恳请陛下圣裁:或可特旨,调腾骧四卫精骑一万,驰援辽蓟!”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深沉。炭火噼啪声清淅可闻。许久,阴影里才响起绍绪帝的声音,慢条斯理,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字字透着砭骨的寒意:“一万腾骧卫……呵。邓修翼,你是病糊涂了?”他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宣化……镇北侯……五千铁骑……埋骨洋河河谷……朕的腾骧卫,就这么没了。”

绍绪帝内心一阵冷笑,调兵?又是腾骧卫?宣化折了五千,如今再要一万?邓修翼啊邓修翼,你这般执着于掏空朕的亲军……是想让谁,趁虚而入?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朕只问你,若这一万骑,也折在了山海关外……这京城,该谁来守?你可真够胆!刚才,就在这里。严泰、袁罡、姜白石、丁世晔都在,他们都看了卫定方的折子,都看到了卫定方求调腾骧卫。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议。姜白石尚且道‘至于腾骧四卫,乃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任在肩,调往前线干系重大,臣不敢妄议’。谁给你一个奴婢这个胆子,说出这种话来?”

邓修翼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陛下明鉴!宣化之殇,罪在镇北侯贪功冒进,怀安失守以致腹背受敌!非战之罪,实乃人祸!然前车倾复,后轸当戒:平原之上,步卒遇铁骑,纵有十万甲胄,亦难逃屠戮!陛下!”

他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却字字铿锵,“臣所言所请,非为私念,实为社稷安危,为陛下江山永固!请陛下暂舍亲军之痛,以御强寇于国门!”

他迅速接上,不给那猜忌的毒藤继续蔓延的空间:“且陛下圣心烛照:去岁北境和议已成,三关马市已开,和顺王阿拉坦汗受玺归心,狼烟暂熄。今北疆之患,唯东夷一寇!调腾骧卫一万赴辽,其卫戍之效,实与拱卫京畿无异!因烽火只起于东!”

此时,邓修翼内心一片荒凉,他听懂了皇帝未说出口的言外之意,皇帝疑他是助东宫!这猜忌如跗骨之蛆……这乌木簪,终究拔不去他心中那根刺。

他压下翻涌的悲凉,以最平实、最无可挑剔的口吻陈述后续:“至于陛下忧心京营战力折损难复……御马监奏报:去岁马市首批交割之二千匹上好战马,已于腊月押解上路,正月内必抵京营!此批战马,可即补腾骧四卫之缺额。更据确报,至六月,后续五千匹精壮战马亦将如数抵京!故,调一万精骑赴辽,京营战力虽有暂削,然补充在即,更有北境和议为屏,实无倾复之虞。”

他说完,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死死抵住金砖,仿佛要将自己钉进地里。

御书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阴影中,绍绪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一寸寸刮过邓修翼匍匐的身影,落在那根像征屈服却更显刺眼的乌木簪上。理由充分,马匹可期,北境暂安……邓修翼越是条理分明,滴水不漏,他心中那片名为猜忌的沼泽就越是翻腾。

这完美的陈词,是忠心的谏言,还是精心编织、诱他入彀的毒网?他沉默着,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更致命。时间,仿佛在金砖的冰冷和炭火的微光中,凝固了。

“你……你是在学文臣死谏吗?”绍绪帝问。

“陛下!”邓修翼抬头看向绍绪帝,此时绍绪帝已经从高高的卷宗后站了起来,正俯视着他。“奴婢是刑馀之人,是陛下的奴婢!奴婢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为陛下设想!从未有任何非分之想!”

“呵……你也配有非分之想?”邓修翼已经感到了绍绪帝的怒意了。“是朕太惯着你了,让你忘了一个做奴婢的本分!”

邓修翼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讲,他急切地道:“陛下,容奴婢再言一句,若此句讲完,仍惹陛下动怒,奴婢甘受凌迟之刑!”

绍绪帝目光一紧,沉声威胁道:“休提腾骧四卫!”

“无关腾骧四卫,实是此次东夷来袭之根本之疑。”邓修翼道。

“讲!”

“陛下!唯夷情一事,殊为费解,奴婢百思,未得其要。”邓修翼整个人都伏倒在地,仿佛在对着冰冷的金砖发问,“永昌伯奏报,东夷五万精骑,游弋于辽阳以东镇朔关至威宁堡一带,迄今已逾九日。然自辽阳至广宁,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若其意在叩关,何不效仿绍绪四年宣化故事,弃攻坚城,长驱直入?以其骑军之迅捷,九日间,足以弃辽阳、广宁于不顾,兵锋直抵山海卫城下!然其竟徘徊辽左,未作此图。且,五万之众,皆骑兵,欲攻辽阳坚城?此非其长。故其此番入寇,其志何在?仅为劫掠边堡,虚张声势?抑或……另有所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平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此情不明,则诸般应对,如履薄冰。粮饷、兵员、马匹之难,皆因敌情未定而倍增其险。若敌本虚晃一枪,我倾尽国力以应,则正中其下怀;若敌实藏杀招,而我尤疑不决,则恐”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青金砖上,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祸起萧墙之内。”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炭火似乎都停止了爆裂。只有阴影中,绍绪帝陡然变得异常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空旷而昏暗的殿堂内回荡。无形的压力瞬间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邓修翼伏地的脊背上,也压在阴影中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之中。

乌木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驯顺的光泽。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阴影中猛地传来一声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伏在地上的邓修翼也不由抖了一下身子。

“祸起萧墙……好一个‘祸起萧墙’!”绍绪帝的声音嘶哑、颤斗,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满朝朱紫,食朕俸禄!议了半天粮饷兵马,竟无一人!无一人想到这一层!废物!统统都是废物!邓修翼……你很好!”

邓修翼感受到皇帝从御案后走了下来,接着邓修翼便看见在他手边的粉底皂靴,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如同毒蛇缠绕:“告诉朕……你觉得,这‘萧墙之祸’,会从何而起?朕给你一个机会。”绍绪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平静,“你,邓修翼,即刻起秘密查探此事!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调阅一切密档,暗询相关人员!朕要知道,东夷背后是谁!这‘萧墙之祸’,藏在何处!”

邓修翼嚅嗫着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愿?”皇帝问。

“陛下,奴婢遵旨。”邓修翼连忙回答。

“邓修翼你还记得朕让你当这司礼监掌印时,跟你说的话吗?”

“回陛下,奴婢终身不敢忘。”

“朕有时……真恨你!”

“陛下!”邓修翼抬起了头,眼中盈着微光,仰望着绍绪帝,“奴婢惟仰陛下一人怜惜!”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绍绪三年八月廿四日,又仿佛回到了绍绪六年九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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