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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挑东南倾

绍绪七年,十二月廿三日,良国公府外书房。

铜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偶有火星噼啪炸响。付昭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官袍膝襕的云雁补子。

窗外暮雪扑簌,更衬得室内死寂。秦烈邀他过府时只说是“叙年谊”,付昭在兵部分管武库与车驾两司,如今辽东战火起,正是他要忙的时候,但是秦烈是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良国公府的世子,他又不得不来。

此时绍绪帝的旨意已经下了,永昌伯卫定方领命赴辽东迎敌,姜白石以侍郎衔领尚书事。姜白石很清楚,这个时候皇帝能想到用他,不可能是内阁的票拟。因为普查军户这个活,如果五军都督府下面各个卫所不支持,即便有十三道御史巡查,他一个人跑遍全国,没有两三年根本查不过来。也就是说,上次廷议后,他再回兵部尚书位置的可能性为零,除非出现意外。而这个意外就是邓修翼从御马监派出去的那些内官。

在这种情况下,能让皇帝想到用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邓修翼。他应该是想让自己戴罪立功,将辽东的功,去抵之前的过,这样兴许可以回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姜白石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为卫定方这一仗做好准备,督促付昭甚严。

“付侍郎,”秦烈将霁蓝釉茶盏推过桌案,釉面映着跳动的炭火,“辽东战起,兵部又当忙碌了。”

“边衅屡起,实是忧心。”付昭喉头发紧。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他却尝出铁锈般的涩味。案头那柄镶金错玉的匕首,刀鞘正对着他心口方向,像道无声的警告。

秦烈忽然倾身向前:“只是此番忙碌,究不知最终为谁做了嫁衣?”秦烈本是武人,不喜欢文臣绕弯说话,便挑明了过去。

付昭的茶盏轻轻一晃,他不敢接话。他不知道秦烈何意,但这话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褶皱,亦是他接旨时心中之问。

本来姜白石去职查军户,虽不能说付昭定然可以拿下这个兵部尚书,但是总有那么六七成把握。他这个右侍郎本就是因为姜白石是尚书而不得已当的。若无姜白石,他的资历远老于左侍郎,如今近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老成谋国之时,有什么当不得尚书?

而姜白石以侍郎衔领尚书事的旨意今晨才下,兵部廊房已有人在议论:“戴罪之身竟掌帅印,莫非尚书仍是他的了?”他勉强扯出笑,借低头啜茶掩去眼底阴翳。是啊,自己年近五十,在兵部苦熬十八载,莫非真要给那眉州佬作一辈子嫁衣?

秦烈笑着看他道:“付侍郎以为陛下会希望多久了了这辽东战局?”

“陛下必盼速战速决。”付昭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是啊,”秦烈拉长了尾音,“可今岁开封修堤、宣化一役,早把国库掏空了。”

付昭点了点头。那日户部给事中李永平弹劾户部尚书范济弘时,范尚书自辨中便说了国库空虚事,于是提到要加征赋税,才有了太子的那番“加赋逼百姓投献,动摇税基”的话,引得陛下震怒。

秦烈指尖敲打案上《九边兵备图》,辽东疆域被烛火投下浓重阴影,“马市未成,蓟镇缺良马过万。卫定方拿什么速胜?”

这点付昭也是清楚的,辽蓟最大的问题就是无马,全靠堡卫去守。若破山海关,则一马平川。

“若开战之初,不向陛下陈情,陛下又如何能知晓?毕竟如今司礼监不是邓修翼当家了。”秦烈道。

付昭沉默。炭盆热气裹着熏香蒸腾,却驱不散他脊背的寒意。

内官监司人事震动的事,付昭也知道一点。此前宣化之战,姜白石每次御前会议回来,便向付昭及兵部廊官通报。大家都知道邓修翼还是一个知兵事,不瞎掺和的掌印太监。如今邓修翼被皇帝厌弃,令在司礼监思过。兵部确实也担心很多举措能不能得到内宦的疏通和支持。

“故,付侍郎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尽力去做,便有好结果的。若上位者不能体谅,则累死也无功,倒让旁人摘了桃。”秦烈最关键的话,终于说出口了。

付昭倏然抬眼。书房梁上悬着良国公亲书的“忠勤体国”匾,金漆在幽光里明灭,像张咧开的讥笑巨口。

“秦某与付侍郎相知多年,实盼侍郎执掌兵部。如今辽东战起,陛下恐会空悬尚书位,只待辽东事后再定。付侍郎当思虑,如何做,才能拔了钉子,更上一层楼。若有需要秦某处,请相告!”

秦烈的话只讲到这里,这种事情只能轻轻撩一下,不能重重去捶。如果付昭无心掣肘卫定方,进而阻碍姜白石得功,再重捶也无用。若付昭有心,这颗种子已经埋下,自会发芽。

雪粒子急急敲打窗棂,似万箭破空而来。

十二月廿八日,大青城。

李云苏此时不知道秦烈已经挑起了东夷和大庆在蓟辽之战,永昌伯卫定方已经于十二月廿六日,带着两个儿子轻骑赶赴山海卫。所以当李云苏说出,如果还有一战就好了的时候,书房内李仁和马骉都在想如何有这一战。但是裴世宪想的却是兵衅起,苦的是天下百姓。

“小姐的意思是,要调忠勇侯离开盛京?”李仁再一次确认了一下。

李云苏点了点头,“蓝继岳若离开盛京,皇帝身边没有信任的武勋了。可以试试进宫抢人。”

“苏苏,太冒险了!若不成,辅卿必死!”裴世宪本着对兵衅苦百姓的担忧,也本着对事情若不成功后,后果严重的担忧,出口阻拦。

李云苏看着裴世宪很久,缓缓道:“你说的对,不能进宫去抢人,确实如果不成功,邓修翼必死。但是,皇帝他自己都不要这个江山好好的了,我们拼命帮他开马市强国力,又有什么意义?他既然不想好,那就不要好了!”

李云苏看向李仁道:“今年国库必然是亏的吧?”

“是,年初修黄河,年中抗北狄,都不是小钱。”

“那就把倭寇放进来吧。”

李仁道:“去夏本想去劫泉州的岛津家,上月刚与我们签了生丝契。只要断供三日,他那八百浪人自会寻食。”

“啊!”裴世宪惊呼出口。“苏苏,倭刀染血时,你还能分得清楚,那是谁的血吗?”

李云苏没有理裴世宪,“通知李信,暂断和倭奴的交易,让他们去侵扰东南沿海。我不信,这朝堂上衮衮诸公,能把倭寇都打跑!”然后李云苏看着裴世宪面前的杯子道:“倭寇刀锋自然会见血,但我要的是杭州告急的八百里加急,不是怀安屠城惨案!倭寇不是北狄,他们更要的是财物。他们的打法是不断骚扰,让人不厌其烦。东南有倭,本质是海禁。这几年倭寇都不犯,是因为所有的交易都在我们李家。他们都不去想为什么倭寇不犯了,坐享着成功,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既然皇帝不想太平,那就不需要太平了。”

“是!”李仁拱手道。

裴世宪深深看了李云苏一眼,然后又看了李仁一眼。他知道此刻是劝不住李云苏的,因为邓修翼设想的河东搅局、曾达弹劾秦烈都没有成功。更让李云苏心痛的是,邓修翼唯一做成的事情,是让林氏商铺做成了皇商。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刻,他还在为李云苏燃尽自己。

如今他们都不知道京城在发生什么,兴许此刻皇帝都已经处死了邓修翼。而李云苏在这种情景之下,能够没有昏厥过去,没有吐血,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已经是万幸。她此刻心中已经是滔天的凶念,若非她是女子,但凡她有马骉的本事一半,此刻她都不会坐在这里议事,而是直接拎着刀,冲去京城了。毕竟她骨子里面,仍是李威的女儿,英国公府的大小姐,流得依然是武勋的上马杀敌的热血。

李云苏喝了一口水,利落地起身,对马骉说:“骉叔,我们去看看曾令荃。”她没有看裴世宪,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刚才说放倭寇进来时候,有多可怕。她怕从裴世宪的眼中,看到失望。她此刻在想,父亲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会让无辜的生命,为自己铺路吗?

出门的那一刻,大雪复在了李云苏的头上,让她感受到身体里面那朵恶之花盛开时候,带着黄泉阴骨的冷,她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书房中,李仁刚想离开,被裴世宪拦住。

“仁兄”,裴世宪咽了一下口水,“裴某想……”裴世宪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他非常清楚英国公府这几员家将对李云苏的忠诚,和执行命令时候的不折不扣。他不能说任何李云苏的不是,因为他不忍说。但是他实不想让李云苏手上沾无辜百姓的血。

“裴公子,有何吩咐?”李仁问。

“能否先不要着急和李信通消息?”

李仁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裴世宪想做什么了。他只看着裴世宪,等他继续说。

“苏苏想要的是东南骚乱,她不是想要百姓的命和血。今日她心绪不宁,或许再给一天时间,我可以筹谋一下。既可让东南乱起来,又不伤百姓性命。还请仁兄通融。”

李仁望了一下书房外的大雪,道:“这大雪纷飞,确实今日道不好走。”

裴世宪赶紧起身,向李仁拱手作揖。

李云苏在马骉的带领下,到了角房。马骉推开门的那一刻,李云苏看到了被捆得死死的曾令荃。

曾令荃口被堵着,双手反绑,脚也被捆了起来,侧躺在地,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个像征战虏的铁圈。门开的时候,曾令荃看到了李云苏,坐直了身子,他眼球暴凸如离水鱼,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捆绳深陷发紫的皮肉。

李云苏冷冷对着曾令荃道:“曾世子不必如此看着我,你服的毒,若剧烈运动则必死。此刻你心绪不宁,恐已牵动心机。你此刻是否心如幼鸟撞笼?而你现在看我,是否身绕金绿鬼焰,脸上似有青铜锈斑?你的皮下是否如冰蚁噬心?听我的声音,是否时而如洪钟,时而如蚊蚋?”

曾令荃听着李云苏说的状况,无一不符合。尤其心跳,快得让他自己无法忍受,仿佛要死了一般。

“我要送你回你父亲曾侯那里。但是,如果你回去了,我又控制不了你,我不是白白救了人?”李云苏轻笑道,“没有回报的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瓜会去做?”说这话时,李云苏突然想到了邓修翼,这个傻瓜却一直在为自己做这样的傻事。

她看向曾令荃,道:“所以,我给你喂了这个毒药。以后你每日都需要吃解药,如果不吃,你会心脏衰竭而死。今日还需委屈你,明日我便会让他们放你自由。但是我相信,你跑不出这个院子,便会回来。等你自己愿意回来的时候,我便安排送你回盛京。”

曾令荃听完,又抖着身子,想要挣扎,可没动几下,心脏就如战鼓一般的擂了起来。他口被堵着,只能靠鼻子猛烈呼吸,那种如被人扼住咽喉的难受感,让他又不得不禁住了自己任何不理智的行为,最后他瘫倒在地。

李云苏高高在上看着他,一脸冷漠,转身离开了角屋。她踏出门坎时指尖掐进掌心,方才那句“傻瓜”在舌尖泛出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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