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帝盯着邓修翼离开的身影,许久没有说话。
甘林也不敢多话,他去了邓修翼的书房,素净地让人惊心。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这半掌高的仕女青玉雕外,只有三支紫檀簪。邓修翼喜欢雕簪子这事,在皇帝前面是过过明路的,甘林没有将那三支簪子带过来,也幸亏他没有带过来。而这个仕女玉雕不知道是否逾了宫里的规矩,所以甘林不得不带过来。
甘林给皇帝换了盏新的热茶,只自己忙忙叨叨地照顾着皇帝。
“甘林,你说邓修翼为什么不贪?”绍绪帝悠悠地问。
听到皇帝的问题,甘林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皇帝多疑,邓修翼的清廉反而成了“问题”。甘林对邓修翼有好感,尤其看到他简朴得过分的书房后,更添几分同情和敬佩。他不敢为邓修翼说太多好话,怕引起皇帝猜忌。
他斟酌着词句,一边整理着御案上的奏折,一边道:“万岁爷,奴才愚钝,不敢妄自揣测邓掌印的心思。不过……奴婢刚才去他书房,那真是……素净地很,连个象样的摆设都没有。这和朱公公当年,大不一样。就那玉雕和几支他自己雕的木簪子,还都摆在明面儿上。床头有个匣子,里面放着的是当年陛下您赏的银子,好好的黄缎面盖着。若真存了私心,总该……总该有点痕迹吧?”
甘林的话点到即止,用“没痕迹”来侧面印证邓修翼的清白,同时暗示他坦荡。
“而且……奴婢瞧着那玉雕,确实雕得慈眉善目,有股子温婉气。邓掌印说象他母亲……奴婢听着,心里也怪酸的。”甘林巧妙地用“孝心”和“酸楚”来软化皇帝的情绪。
绍绪帝端起甘林新换的热茶,抿了一口,目光依旧深沉。甘林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他作为帝王,深知人心难测,尤其是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
“素净的很?”绍绪帝重复着甘林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绍绪五年,他在隆宗门的住处就素净地很。如今做了司礼监掌印,就算不贪,俸禄也不少,何至于如此寒酸?那玉雕,灯市口玉肆买的?象他母亲?”
甘林心里叫苦,皇帝果然没放下!他既不能反驳皇帝,又不能顺着说邓修翼可疑。
“万岁爷慧眼如炬,奴婢……奴婢眼拙,真看不出这玉的来历门道。只觉得……只觉得邓掌印把它放在书架最显眼处,想必是真心看重。”甘林只能再次强调邓修翼的“珍视”,暗示其情感价值大于物质价值。
皇帝瞥了甘林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你倒是替他说话。”
甘林吓得赶紧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觉得他办事勤勉,对万岁爷忠心耿耿,此番整理内库又得罪了不少人,身子骨也一直不好。求陛下给他一个体面。”
绍绪帝沉默片刻,心里想的是邓修翼他一个奴婢要什么体面?
但是,同时绍绪帝又不得不承认,甘林的话触动了他。邓修翼确实是他用得顺手的,这次整肃内库也立了大功。若因太过清廉而疑他,传出去寒了忠臣的心,也显得他这个皇帝刻薄寡恩。可是一个内宦,留着这么一个“仕女”玉雕,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而且关于邓修翼这个人,皇帝心里一直还缠了两个疑惑。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些,“是该给他一个体面,邓修翼此番有功无过。这玉雕……”绍绪帝本来想让甘林明日就送回去,但是转念还是放下不疑心,道:“你先收着吧。传曹淳来。”
“是。”甘林出了御书房。
一盏茶后,尚宝监掌印曹淳到了御书房,只皇帝和曹淳两人,甘林亦被停在御书房的廊下。
甘林望着满天的灰云,圣心难测。
邓修翼回到司礼监,整个人就开始打冷战。身冷之外,真的让他产生身体反应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因为他,皇帝查到李云苏。因为他知道,皇帝一定是要查他了。
他仔细回想教坊司外灯市口的玉肆,里面到底有没有江南雕工的玉器,他想不起来了。
邓修翼让小全子叫孙健前来见他。在等孙健期间,邓修翼让陈待问先去拟皇商的章程。
而邓修翼自己,则驱散了所有人,将放奏折、文稿的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之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是甘林来,这面上一看便知道,没有被翻过。他沿着箱子的壁,探手下去,一直触到最低那个物件的表面。这才略略放了心。
一盏茶的样子,孙健便从东厂赶到了邓修翼的书房,看到邓修翼面色苍白。
“掌家,您怎么又病了?”孙健是邓修翼掌权后得最大利之人,对邓修翼忠心耿耿。
“不妨事,”邓修翼摆了摆手,“某于绍绪六年三月廿七日,自灯市口大街购得仕女玉雕一座。今陛下以此玉雕违宫规,需让某写一个请罪的折子。请孙提督替某去一趟灯市口的玉肆,找那个掌柜查一下当年的帐。这个玉雕是青玉质地,仕女脸微偏闭目。你替某去瞧瞧,这个玉肆中可还有此类江南雕工的摆件。”邓修翼平静地对孙健说。
孙健听罢大怒,“掌家,哪个不长眼的去陛下那里谗言的?小的替您教训这个狗奴才!”
“孙健,”邓修翼掌着茶壶,给孙健倒茶,“雨露雷霆皆是君恩,不管谁说的,如今都是陛下有问。我们做奴婢的,不可因此动怒。追查之事,日后再说。如今陛下让某在司礼监思过,我出不得宫,你先替我去跑一趟。”
“小的明白!”孙健拿过茶盏,喝了一口,“小的这就去,掌家还有何吩咐?”
邓修翼只点点头,道:“去吧,早些回来。”
孙健匆匆而去。
然后邓修翼又召了御马监提督冯实,冯实是邓修翼清洗御马监时,唯一留下的人。只因为此人尚且忠厚,贪污不多,于是邓修翼保了他的命。
一会,冯实匆匆而来,“掌家,您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冯提督,请坐!”邓修翼又沏了一盏茶,冯实连道不敢。
“某有点累,适才去御书房,可能吹着冷风了。”邓修翼道,“请你来,是为了如今将入年关,宫中进出内宦女官增多,故提醒一句。自今日起,无论谁进出宫闱都当严查,这是常规,亦是陛下的旨意。”
“小的明白,定以司礼监下发牙牌为准,请掌家放心。”
“需日日来报。孙嫔亦近生产,不容疏忽!”
“是。”
邓修翼不知道皇帝会派谁查自己,但是只要把好门,无论是谁,他总能提前知道。
送走冯实,邓修翼又召了朱原吉来。
“师傅,您怎么了?”朱原吉一脸的担心。
“原吉,陛下疑我。”邓修翼对朱原吉便如实相告了。
“陛下?他?”朱原吉不知道怎么评述,只觉苦涩。
“因我整肃内库,查贪腐,而自身清廉,陛下疑我另有所图。”
“师傅,等我上值时,我向陛下陈情。”
“不可。我找你来,便是告诉你,千万不要有所举措。陛下让我在司礼监思过,我便在此思过。若陛下向你问起我,你千万不能陈情,千万不能替我辩解,只当你我如陌路。”
朱原吉听了,立刻跪了下来,“师傅,原吉如何能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师傅教我学问,引我为人,如同再生父母!原吉虽鄙薄,仍知何为教养之恩!”
邓修翼刚想起身扶起朱原吉,却一阵头晕,脚下一软,竟向前栽倒,朱原吉赶紧扶住了邓修翼的身子,手触之下,尽是骨头。
朱原吉将邓修翼扶坐在椅子上,自己则跪在邓修翼前面,仰头看着他。
邓修翼平复了一下,道:“原吉,若我身死,我只能将后事托付于你。故你一定要和我撇清,千万不能冲动。这宫闱之中步步惊心,自保为上。”朱原吉听罢,泪水便控制不住了。“原吉,内书堂第一讲时,你还记得我曾说的话否?”
“师傅,原吉记得,原吉终生不忘。”
“那便好。留得种子,便可待新。待问、应秋那里亦是如此!于此宫闱内,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们三人。”
朱原吉咬了一下嘴唇,道:“宫闱之外,师傅牵挂之事,原吉拼了命,也会替师傅完成。”
邓修翼怔怔看着朱原吉,他一直知道原吉是聪明的,没想到他竟如此聪明,“之外事,便随他去吧。宫内生存不易。”
朱原吉不说话,摇了摇头。邓修翼摸着他的头,叹了一口气。朱原吉伏在他的膝盖上,哭了起来。
邓修翼看他哭得伤心,道:“现下我身体不适,你替我去太医院请胡太医来。若有人问你为何眼红,只说我病重咳血便是。”
朱原吉立刻擦干眼泪,向邓修翼拱手,跑着便出了门去。
在朱原吉出门的那一刻,邓修翼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沾了衣襟。
一盏茶后,胡太医匆匆而来。
“我的天爷,你怎么了?两个时辰前,看你尚好,怎么一下子又吐血了?”
邓修翼示意朱原吉和小全子都去门外把着,等屋中无人后,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绣丝全断,边角破损的香囊,交到胡太医手中。
“陛下疑我,今日命甘林搜房,将玉雕取走了。”邓修翼道。胡太医回头,果然看到书架上没有那尊仕女玉雕。
“此物是三小姐所赠,如今留不得了。请胡兄代为保管。”此时胡太医才知道,原来每次邓修翼生病吐血时候,紧紧攥的破香囊居然是李云苏赠送的。他赶紧将香囊揣入怀中,握着邓修翼的手,全是冰冷。
“我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有些话对胡兄言,胡兄莫打断我。”
这时胡太医也收起了平时玩笑的姿态,只认真听着。
“玉雕亦是三小姐所赠。我托言形似先慈,陛下定是因为玉雕仕女乃年轻女子而生疑,现令我在司礼监思过。你我此后当减少往来,胡兄可请陈院使或周院判前来视病,只说某病入膏肓,征状繁难需会诊,以洗嫌疑。另请胡兄速将消息传给李义,皇商事当成,司礼监处会派陈待问监理。还请胡兄告知裴世宪,请河东搅动朝局,令陛下转移注意力,我或可脱险。如三小姐方便,请胁迫曾达弹劾秦烈大同兵备事,陛下乐见其成。二小姐生产当在二月,无论如何我都要撑过二月等她平安生下孩子。故请胡兄涉险传话。”
邓修翼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又起了咳嗽,血沫和着气息而出。胡太医刚要转身给他拿水,邓修翼一把拉住,“如今我命悬一线,千万不能告诉三小姐!”
胡太医恨恨跺脚,直把他拖到床上,边解他的外衣,边道,“胡说什么浑话!”然后从医箱中,取出一套金针,对着邓修翼道,“我虽年轻,也算师出名门。若不是为了报恩,谁会来这种鬼地方,遇到你这种浑人!”
说着他将金针淬火,“你先好好躺着!别再说话!”针抵脘腹正中,当胸剑联合与脐心连接数之中点,恰是胃气汇聚之募穴,胡太医一针便扎了下去。
金针入穴时,邓修翼剧痛蜷缩,却死咬着嘴唇,不发一声。
胡太医施针快近完毕时,孙健回来了。小全子来通禀,邓修翼让孙健进来。孙健进屋便看见邓修翼躺在床上,几处穴道插着金针。他看了一眼胡太医,不知道当不当讲,只听邓修翼问:“如何?”
“回掌家,那个玉肆于今年六月便关门了,如今铺子封着。左右都言老板回扬州老家了。”
邓修翼听完孙健的回话,心里松了一口气。铺子关着,就不好查。老板又回扬州老家,则是南方人,那怎么都能圆回来。这时胡太医捻了一下针,道“莫放松。”
于是邓修翼又紧绷着身子,对孙健道:“知道了,你替我盯着,看看这两人还有谁会去那个铺子,便知道谁在背后嚼舌根了。”
“是,请掌家放心,小的一定不轻饶他。”
“不要轻举妄动!”邓修翼又关照了一句。
“小的明白!”
“你辛苦了,先回吧。”这时胡太医突然拔了针,邓修翼一声痛哼,将孙健的话堵在了嘴里。
孙健看着邓修翼身上仍有的金针,又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道:“掌家保重!小的明日再来看您!”孙健行完礼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