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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恩重求见

绍绪七年,十月廿二日,教坊司。

几日前,安达替王恩重转了求见邓修翼的口信。其实这等事情对安达而言,根本不放在心上,教坊司奉銮不过区区九品杂流官,凭什么可以见掌家?

但是安达却不敢隐瞒,一则因为教坊司原来邓修翼直接管理过,和王恩重有过交集;二则邓修翼特别注重对一个职能部门的双重管理信息构建,也就是说教坊司的管理事务在安达手上,但是邓修翼还会派朱原吉、陈待问或者江瀛定期巡视,或者是以查理帐台为名,或者是以稽督纠礼为名。所以安达也怕王恩重回头再去求了朱原吉,朱原吉将话传给了邓修翼,自己难免会吃了邓修翼的责罚。

邓修翼罚人倒不会动则杖责,或者墩锁之类的。他只会拿个浸过盐水的粗草垫,让你直接跪在司礼监院门内侧。如是一跪,便会传的整个内监都知道,安达实在丢不起这个人。每次当邓修翼轻轻说一句:“既不知进退,且去槛内醒醒神”,安达都会身子抖一下。因为受罚者需要脱去像征身份的靴帽,仅着中衣,且邓修翼不让低头,必须抬头让人看到,旁边会有小内监全程监督。

廿二日申时,邓修翼便在安达、朱原吉的陪同和锦衣卫的保护下,出了东安门。

到了教坊司,王恩重向邓修翼躬身行礼,起身看到邓修翼时,眼中竟有泪花。这是从二月后,时隔八个月王恩重第一次如此近得看到邓修翼。

邓修翼笑着对王恩重道:“王大人,莫非是不认识邓某了?”

“大人!”王恩重又跪了下来,邓修翼赶紧上前一步扶着他,不让他跪。如是,邓修翼知道王恩重定是有要事相告。于是两人便去了教坊司始终留给邓修翼的那个雅室。

王恩重给邓修翼倒上温水,他始终记得邓修翼不喝茶的习惯。

“讲吧,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邓修翼道。

“自从大人接管教坊司,秩序井然,无用度克扣,无内官索贿。安大人萧规曹随,虽不如大人亲近,但亦是规矩。再加陈大人时时巡查帐台,朱大人定期稽督。教坊司一切安然,乐户都感激大人恩典。恩重亦多得大人照应,如是两年多来,典礼舞乐皆无所错。”

“那你今日求见是为何事?”

“大人,恩重本是进士出身,只因不懂迎奉上官,被贬至此,本已心灰意冷。见大人后,亦常思索此生何为。如今京察在即,恩重想从此脱困,能用所学报效朝廷。”王恩重看到邓修翼一点都没有隐瞒,直接了当把内心所想,坦诚相告。

“某尝念,大人或谓某汲汲于仕途,攀援而上;或疑某不识时务,无贽而求。实乃囊无馀资,难行斡旋之礼,亦素仰大人高风,不忍以利禄污清名。今贸然相求,或使大人为难,然某忝为进士,岂甘终老于末秩杂职,蹉跎此生?伏乞大人垂助,成全微志。”

邓修翼听王恩重讲完才知道,他是想从教坊司脱困,另谋一个官职。邓修翼看着他,王恩重一脸老实稳重。他又想起李云苏在教坊司时的奉銮吕金贵,一看便是油滑贪婪之辈,心里叹了一口气,道:“王大人擅长什么?可有想去之处?”

“大人,我本户部清吏司主事,然我实不想去户部。如今情形,何来自选之理。只从教坊司而出便可。”

邓修翼听他是户部出来,便知道是首辅严泰清理户部河东之人,借机把他踢了出来,于是点了点头道:“待某转寰。只是朝中老大人多有成见,王大人又是户部出来,当知朝中之情形。若实不可得,王大人可愿意南下去书院任教?”

“这……”王恩重一愣,他没想过除了做官,还可以做其他事情,毕竟他才刚四十,又不是什么朝中大官,即便进士出身,如今在教坊司任奉銮,哪个书院会延请于他?

邓修翼也不勉强道:“王大人可思虑几日,若强求京中不可得,想南下任教可与原吉说,某便安排。”

“但听大人吩咐!”王恩重也知道如今执掌吏部之人,便是把他从户部踢出,来此教坊司之人,也明白邓修翼的为难之处,心里虽有失望,但是他实在是不愿意做这个奉銮了。

邓修翼点了点头,安慰他道:“某勉力而为。”

离开教坊司时,安达亦步亦趋跟在邓修翼身边,问:“掌家,他求您何事?”

邓修翼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安达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多此一问,连忙掌着自己的嘴道:“小的错了,小的不该问。”

邓修翼也不说话,直往前走。

……

绍绪七年,十月廿五日,御书房。

朝会后,邓修翼照例去御书房跪着批红,自从十月初一日吏部咨文各部,造册报送官员考核材料后,奏折弹劾又日渐多,大抵都是江南、河东往来的攻讦。但是吏部一封关于罢免钟怀民工部尚书折引起了邓修翼的重视。

钟怀民虽未年逾七十,但是长期称病,工部事务暂由侍郎沉佑臣署理,然如开封黄河工程屡出延殆,更有绍绪六年决堤,故吏部借机发难。吏部依据《明会典》制度,向皇帝上奏,陈述尚书“病逾三年、久不痊愈、不堪任事”的情况,建议强制致仕。

折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今值京察大期,考核百官贤否,工部尚书钟怀民久病三年,于国计民生多有贻误,按《会典》例当致仕”如果皇帝批准,则会正式下令罢免其职务。罢免同时,朝廷会选拔新的工部尚书接任,确保职能衔接。新官的任命通常由皇帝参考吏部推荐,结合官员资历、能力等因素确定,以维持工部政务的正常运行。

明年京察出结果,今年十月初一激活,十月廿五日首辅、吏部尚书严泰提请罢免钟怀民,若挑流程毛病,也没什么。但是再忍三月,跟着京察结果一起出,也是合情,所以这个折子便是将这个矛盾公开化。

邓修翼之所以重视便是因为工部久为河东把持,左侍郎沉佑臣手握绍绪六年重修黄河大堤之功,志在京察后尚书之位。然严阁老摸准了绍绪帝厌恶河东党,提前发难,则此折或可准行。

在次年京察结果出来前发难,陛下也许便会简拔某人为工部尚书,而此人又无须走京察流程,那么沉佑臣谋尚书之位便增加难度。而偏偏此事,河东的袁次辅又没有毛病可挑。

故,后世史官将此事作为绍绪朝党争的标志,史称“罢职风波”。

此事,邓修翼亦有为难。论政见,邓修翼更倾向河东。但论河东对李云苏出尔反尔,借李云苏之力,又拆李云苏之台,譬如又想李云苏出钱在湖广、四川建书院,又不愿意如李云苏之愿留王存在太仆寺卿之位,共襄马政,邓修翼对此非常厌恶。

论贪腐之巨,邓修翼厌恶江南,譬如都察院右督御史潘家年贪腐修黄河之银。但论知情识趣,严泰比之袁罡对司礼监传递的善意,显然回应更积极;而袁罡自认清流,办事更扭捏。

邓修翼心里叹了一口气,既然愿意闹腾,便闹吧,闹上半年也许苏苏这边的压力会小一点。于是,他一字未着,递给了绍绪帝。

绍绪帝接过一看,微微蹙眉。钟怀民,他肯定是要拿下的。此时,是否太早?

“邓修翼,你怎么看?”

“回陛下,首辅所言有理。”邓修翼已经想好怎么回了,“只是吏部尚未推举人选,陛下不如先令吏部研推,再下明旨。”

“只是这工部,还需有经验之人任职才行。”绍绪帝道。

邓修翼这便知道皇帝心中瞩意沉佑臣,道:“如是便可看看首辅是否秉公心。”

绍绪帝看向邓修翼,道:“你似乎有言外之意?”

“回陛下,钟尚书乃朝中老臣。告病之事亦有太医院为证,非推诿不任职,工部由沉侍郎署理诸事井然。虽有去岁黄河决堤,然陈掌印查证,责任不在潘右都御史,则亦不在工部。此时上此折,未免有负陛下仁慈宽宥之心。”邓修翼道。

绍绪帝转开了目光,看向窗外,道:“朝中臣工若都能如是思虑,则江山无忧。”

邓修翼只低头,并不接话。

“留中吧。你去内阁,让严泰再拟一个保举何人为工部尚书的折子来。”

“是。”

出了御书房,邓修翼便去了内阁,严泰去了吏部,只有袁罡在。袁罡在堂中坐等,而邓修翼也不落座。袁罡只得起身,站在堂中,与邓修翼对立。

“次辅大人,吏部之折陛下留中了。”

袁罡自然是知道这个折子的,他只是没想到皇帝会留中。

“陛下的意思是?”袁罡问。

“陛下口谕吏部拟个荐人折。”

袁罡看着邓修翼,想从他脸上看出陛下瞩意之人,邓修翼淡然地看向他道:“陛下自有心意,只看阁老们是否秉公而为。无论工部,还是其他各部寺皆如是。如今和北狄合谈在即,陛下心忧马政马市,此……”邓修翼停顿了一下,“便是公心!”

袁罡读懂了,邓修翼要留王存在太仆寺卿,这样他才会帮河东争沉佑臣的工部尚书之位。

袁罡定定看着邓修翼,声音都似有点扭曲,道:“袁某,知道了。”

邓修翼向袁罡拱手,正视前方,身形消瘦却挺拔地缓步离开了内阁。

到了吏部,严泰在廊下迎候邓修翼,见他跨进庭院,便拱手笑道:“邓大人!”

“不敢不敢,袁阁老。”邓修翼亦拱手。

“劳动邓大人来,可是有陛下旨意?”

“陛下将折子留中了。”

严泰虽面不改色,但手放下时,仍有些不自然。“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口谕吏部先拟个荐人折来。”

严泰一愣,问:“陛下的心意?”

“大人,陛下应当有瞩目之人,毕竟工部之职仍需专业,若河道、修陵、营造出了事,可都不是小心,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便如这绍绪四年之黄河大堤……”邓修翼收住了后面的话,笑着看向严泰。

严泰直从邓修翼的笑里,看出了意味,通体生寒。“邓大人所言甚是!”严泰道。

“严阁老”,邓修翼伸出手,按了一下严泰的手臂,“何止工部仍需专业,在某看来,户部等各部都需专业啊。阁老乃天官,责任重大啊。”

严泰看着邓修翼那颀长白透的手,复上了自己的手掌,道:“仍需内相多多提点!”

邓修翼笑意更盛,“都是为陛下分忧!”

严泰笑了,王存不会来户部,这事应该是九成的把握了。

两日后,吏部荐人折上了,严泰破天荒地推荐了河东的沉佑臣为工部尚书。这个折子由邓修翼进呈给了皇帝。皇帝看罢,虽没有说话,却微微有一丝笑意,继续留中了。

但是邓修翼知道,沉佑臣是皇帝瞩意之人,而皇帝并不希望现在就罢了钟怀民,他更希望钟怀民自己的辞官以全帝王的仁义。邓修翼没有着急去把这个消息去告知任何人,因为不值当,至少不值当邓修翼主动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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