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岚听闻黄秀秀这番带着惋惜与试探的感慨,心中自是了然。
她明白,这种“悔不当初”的情绪,不过是人之常情。
眼见着昔日同院、甚至曾经不如自己的人如今飞黄腾达,位高权重。
任谁心里都难免会泛起几分酸涩与追悔,暗忖若是当初能结下善缘该有多好。
在这轧钢厂里,乃至整个南锣鼓巷的大院里,存着和黄秀秀同样想法的人,恐怕绝非少数。
然而,世事变幻,际遇难测。
有些人、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便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
那道因地位悬殊而悄然立起的无形高墙,绝非凭借几句往日邻里间的寒暄就能轻易跨越的。
裂缝一旦产生,想要弥补,谈何容易。
刘岚脸上挂着惯常的、略带疏离的笑容,接口道:“苏厂长还在咱们院子里住着那会儿,我还没嫁过来呢,没赶上。不过自从他到了厂里,我倒是远远地见过几回。”
她语气中带着一种讲述传奇故事般的意味:
“那通身的气派,可真是不一样了!”
“出门进门都是坐着专属的小汽车,身边跟着的人也都不是寻常角色。”
“他现在啊,主要都在后头那个技术中心待着。”
说着,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去似的,伸手指了指厂区深处某个方向。
“那儿现在可不是咱们厂保卫科那些小伙子能插手的地方了。”
“你来得晚可能没注意,那一片的警戒,听说都是上面特批、直接调来的部队同志在负责,里三层外三层,守卫得那叫一个森严!”
“所以说,苏厂长现在干的,那可都是关乎国家大事的要紧工作,厉害着呢!”
刘岚心里跟明镜似的。
黄秀秀此刻特意提起苏远,无非是指望借着那点早已淡如云烟的“同院之谊”,幻想着对方能念及旧情,在厂里对自己稍加拂照。
可她对这点却并不看好。
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啻云泥。
况且,这厂子里出身同一个大院的人不在少数,何曾见过苏远对谁有过特别的关照?
她甚至还听过一些风声,知道苏远当年对院里的易中海和贾家意见最大。
他的那间老屋至今还在院里空锁着,自他搬走后便再未踏足。
就连上次贾东旭出事,他亲临现场处理,都未曾顺势回院子看一眼。
这其中的态度,已然鲜明。
如今黄秀秀以贾东旭遗孀的身份来顶岗,苏远那边若是不念旧恶,不故意施加阻力或给点小鞋穿,在刘岚看来,已算得上是胸襟开阔、大人有大量了。
眼见黄秀秀眼神中仍残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
刘岚觉得有必要让她更清醒些,便继续道:
“苏厂长如今是真正的大领导了。”
“咱们这些普通工人想见他一面,比想见杨厂长还要难上十倍。”
“他整天忙的都是关乎国家建设和发展的大项目、大工程。”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我可是听说,时不时就有部里,甚至更高级别的大领导亲自来找他商议要事。”
“那忙碌程度,根本不是咱们能想象的。”
刘岚这番话,倒也并非全然是敷衍。
苏远近来的确异常忙碌,只是他奔波的重点,并非在于应付各级领导的视察,而是频繁地往来于工业部下属的战机局。
他与局里的专家、工程师们埋头于设计图纸、核算数据、反复论证,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新型战机的研发与改进上。
此刻,在远离四九城喧嚣的一处秘密军事基地内,一场牵动着无数人心的重大时刻即将来临——第一架完全自主设计制造的试验机,今天要进行首次试飞。
机场跑道旁的指挥塔台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所有参与研制的核心人员,以及相关部门的负责领导,都齐聚于此。
每个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锁定在跑道尽头那架造型独特的战机上。
说它独特,是因为它的外观与当前国内主流,乃至国际上常见的战机风格都迥然不同。
它摆脱了以往那种圆润流畅的曲线设计,通体呈现出一种凌厉的、由多个几何平面构成的棱角感,线条硬朗而充满力量。
它就那样静静地蛰伏在空旷的跑道上,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仿佛一头收敛了羽翼、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钢铁巨兽,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单就这充满未来感和攻击性的外观,便足以让所有初次见到它的人感到震撼与惊艳。
然而,这极具冲击力的外形并非为了纯粹的视觉炫酷。
经过战机局众多空气动力学专家的反复分析与风洞测试,确认这种独特的气动布局,能够极为有效地减小高速飞行时面临的空气阻力。
诚然,在飞行速度未能突破音障,处于亚音速阶段时,传统的气动外形已然够用,风阻的影响尚不显著。
可一旦速度飙升,达到乃至超越音速,特别是如设计目标那般指向两马赫(即两倍音速)的极高领域时,空气阻力将会呈指数级疯狂增长,成为制约速度提升的致命枷锁。
届时,每一个弧度的设计,每一个棱角的处理,都变得至关重要。
而这架代号暂未公开的新型战机,其理论最高速度,在最初的设计图纸上标注着一个令所有与会专家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当时看到这个目标时,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随着对苏远提供的全套设计图纸进行一步步严谨的理论验算和数据推演,他们惊讶地发现,如果每一个零部件都能完美达到图纸上所标注的苛刻性能参数,那么,实现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速度梦想,似乎……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如今,凝聚了无数人心血与智慧的样机终于从图纸变为现实,巍然屹立在试飞场上。
那些对尖端航空技术了解不深的观摩人员,大多只是带着新奇与赞叹的目光欣赏着这架“帅气的大家伙”。
然而,真正亲身参与其中、为之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研究人员和技术骨干们,此刻的心却都悬在了嗓子眼。
巨大的期待与更深重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手心里捏满了冷汗。
在这历史性的时刻,他们内心最卑微、也最真实的祈愿,并非是战机能否达到那惊人的理论极速,而是它能够顺利地启动、滑跑、然后平稳地飞离地面,完成一次最基本的起飞和着陆——只要能安全地飞起来,就是迈向成功的巨大一步!
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
今日到场的,远不止工业部系统的相关人员。
新型战机研发的消息,早在立项之初便已惊动了上层。
得知今天要进行首次试飞,商业部、冶金部、军部、国安部、国防部……
诸多关键部门的重要人物纷纷莅临,呼呼啦啦来了数十位平时难得一见的领导。
他们之中,不少都是曾经历过战火洗礼、从枪林弹雨中走出的老革命。
他们对飞机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战争年代见过的那些老式机型,或是当前国内主力装备的、从友好邻邦引进的米格系列战机之上。
眼前这架造型前所未见、充满科幻气息的新型战机,完全颠覆了他们对“飞机”的传统认知,带给他们的视觉冲击和内心震撼,无疑是巨大的。
一位身着旧式军装、精神矍铄的老者,双手拄着拐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远处的战机,忍不住低声向身旁的人嘀咕:
“这铁鸟的模样,倒是真挺唬人,棱棱角角的,像个带翅膀的盒子。”
“可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吧?”
“等会儿要是光吼叫不动弹,或者跑几步就散了架,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摇了摇头,花白的眉毛紧蹙着,“丢脸面倒是小事,可国家为了造出这么个大家伙,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那可都是老百姓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血汗钱啊!要是打了水漂……”
站在他旁边的,正是性格耿直的陈将军——陈老爷子。
他闻言立刻瞪起了眼睛,没好气地反驳道:
“老邢!就你话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子看这飞机就挺好,这模样多霸气,看着就提气!”
“当年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什,咱们早就能开着它,一路炸到那些侵略者的老窝去。”
“给他们好好上上课,让他们也尝尝挨炸的滋味!”
那位被称作“老邢”的老者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回敬道:
“你就是个莽撞的棒槌!”
“当年打仗的时候,你就知道指挥你的部队抱着机枪往前冲,一点战术都不讲!”
“我跟你这不懂技术的大老粗,说个锤子!”
现场到来的诸位,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
显然,这位邢姓老者的级别和资历,丝毫不在陈老爷子之下。
两人你来我往的拌嘴,也带着几分革命年代延续下来的、特有的直率与火药味。
此时,一位站在稍前位置、胸前挂满象征无上荣光勋章的领导回过头来,他面容温和,目光却深邃睿智。
他笑着打断了两位老伙计的争执:
“老邢啊,探索未知、攀登科技高峰的道路上,哪能指望一帆风顺呢?”
“总是会有很多弯路、岔路,甚至是要摔几个跟头的嘛!”
“但如果因为害怕失败、害怕交学费,就连第一步都不敢勇敢地迈出去。”
“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未来还谈何发展,谈何屹立于世界之林?”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继续缓缓说道:“我相信参与这项工作的所有同志,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即便……我是说即便,这次尝试没有取得完全的成功。”
“但只要我们能通过实践,摸索出一些经验,验证一些思路,排除一些错误。”
“那么这一切的付出,就都是有价值的,这学费就没有白交!”
听到这位领导发话,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邢老也不再言语,只是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战机,眼神中少了几分质疑,多了几分复杂的期待。
大家都深知国家此刻正处于怎样的内外环境之中,资源有限,百业待兴。
其实在场不少人内心都或多或少有着与邢老类似的担忧。
生怕这倾注了巨大希望的“国之重器”,最终折翼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