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轻轻地颤斗着。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皂角混合着青草的清香。
那是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
“听雨。”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而又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我很快就回来。”
“等我回来。”
他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狠狠地抽痛起来。
他感觉到怀里的她,颤斗得更厉害了。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更用力地,揉进自己的怀里,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然后,他许下了一个,他本该用一生去践行的承诺。
“听雨,等我回来,回来就娶你!”
回来,就娶你!
这六个字,象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记忆的天空。
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不是雷声。
是爆炸!
是实验室里,那一声足以掀翻一切的,剧烈的爆炸声!
眼前温柔的月光,小院的宁静,瞬间被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所取代!
刺鼻的化学品味道,疯狂地涌入鼻腔。
灼热的气浪,象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狠狠地掀飞出去。
玻璃的碎片,仪器的零件,混合着火焰,暴雨般地砸在他的身上。
痛!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骨肉的剧痛!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腿,被倒塌的金属架死死压住。
他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他能闻到自己血肉被火焰炙烤时,散发出的焦糊味。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意识,在飞速地流逝。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不是他未完成的科研项目,不是远在京城的家人。
而是一张清丽温婉的,带着泪痕的脸。
是那个在平山镇的破败小院里,等着他回去的姑娘。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心里,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绝望的,无声的呐喊。
“听雨……”
“……等我……”
“啊啊啊啊啊啊——!!!”
顾承颐再也承受不住,他抱着头,发出了野兽濒死般的,凄厉的嘶嚎。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不是忘了。
他根本不是忘了!
他是……不敢想起来!
当他在京城的病床上醒来,面对自己残破的双腿,和被判了死刑的身体时,他怎么敢想起来?
他怎么敢想起,在遥远的小镇,还有一个姑娘,在等着他回去娶她?
他怎么敢想起,他曾对她许下过那样郑重的承诺?
一个废人。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废人。
一个被医生断言活不过三十岁,连未来都没有的废人。
他拿什么去兑现承诺?
他拿什么去娶她?
用他这双再也无法站立的腿吗?
用他这具随时都会崩溃的,残破的身体吗?
不。
他不能。
所以,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为了让他能在那无尽的绝望和痛苦中活下去,选择了最残忍,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遗忘。
忘记她,忘记那个小镇,忘记那段如同偷来的幸福时光。
忘记那个让他心动的开始,忘记那份纯粹的爱恋。
忘记那个他亲口许下的,却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先失约的人。
原来,他才是那个,懦弱的逃兵。
这个认知,比爆炸的火焰,比碎裂的骨头,更让他痛苦万分。
巨大的,灭顶的愧疚与悔恨,象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捏爆!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清澈的溪水。
“承颐!”
孟听雨看到那抹刺目的红色,整个人都疯了。
她从水里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他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
“顾承颐!你看着我!你别吓我!”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变得尖利而破碎。
顾承颐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她的怀里。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捂着剧痛的头,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溪水里。
溪水没过他的膝盖,浸透了他价值不菲的西装。
可这刺骨的冰凉,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内心的,那场焚尽一切的业火。
“对不起……”
他跪在那里,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一遍又一遍地,用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听雨……对不起……”
泪水,混合着汗水,从他惨白的脸上,汹涌地滑落。
滚烫的,带着无尽悔恨的泪珠,一颗一颗,砸进脚下的溪水里,晕开一圈圈涟漪,然后,消失不见。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痛恨自己的懦弱遗忘。
他忘了她那么久。
让她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女儿,在那个吃人的地方,苦苦挣扎。
让她一个人,承受了本该由他来承受的一切。
他有什么资格,被她拯救?
他有什么资格,拥有她和念念?
“爸爸……爸爸你不要死……”
念念的哭声,象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小小的孩子,挣脱了妈妈的怀抱,扑过来,用她小小的,胖乎乎的手,胡乱地擦着他脸上的泪水和血迹。
“爸爸不哭……念念不让爸爸死……”
女儿温热的,柔软的触感,成了压垮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稻草。
顾承颐再也忍不住。
他伸出剧烈颤斗的双臂,一手,死死地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一手,紧紧地搂住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然后,这个被誉为京城顶级科研大佬,这个在任何困境面前都清冷孤僻,从未有过丝毫软弱的男人,在这一刻,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压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他不是顾承颐。
也不是阿颐。
他只是一个,弄丢了全世界,又在四年后,被全世界重新找到的,罪人。
溪水潺潺,一如四年前。
阳光通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只是,这片曾经见证了他最初心动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灵魂的审判场。
他跪在那里,任由记忆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沉沦。